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唐樓

姐姐的日記:鄰里

講故佬 唐樓

講故佬 唐樓

九月四日 星期一 晴

今天開學日,第一天轉到新學校。唸四A精英班呢!哈哈哈。精英班果然是精英班,第一天上課,中英數三科的老師都各發了厚厚一疊的教材和功課!說為備戰公開試,以後還得補課。聽著就已經感到不少壓力,不過我相信我應付得來的,加油!

班上的同學和老師都很友善,主動向我介紹新學校的環境,比如校規啦、飯堂的位置啦。有幾個同學更主動跟我交換電話,說有問題可以隨時找他們。

放學後,還未完全熟識回家的路。我在附近繞了好幾圈才找到家門。當然又少不了爬那條又黑又窄的樓梯。妹也許跟我一樣找不到路,當我嘲笑她「小路癡不是像狗那樣靠鼻子找路吧?」,她還斜瞪著眼看我呢。

新家很大,以前住的板間房也是唐樓單位,不過住了上二十多人,廚廁都是共用的。在廁所閣仔還住著紅嬸兩口子呢!以前晚上想上廁所又怕麻煩,現在好了,廁所廚房的都是自己,不用排隊;出入又不用在板間房堆中左穿右插。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。

而我最討厭門前又長又闊的走廊。米黃色的油漆像樺樹皮一片片地剝落,在防火門旁邊,有人用炭筆寫了幾個很醜的字,五樓後座。地上綠白色相間的紙皮石有一塊沒一塊的。快要壞掉的白色螢光燈,有節奏地微微閃動。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,時間和空氣空氣都停止流動。方才爬樓梯還聽得見街上的喧鬧,當防煙門合上後,聲音便倏然消失,沉澱下來。彷彿所有生氣都被走廊吞沒,銷聲匿跡,一點都沒留下,只剩下虛無和這「條」走廊。

心理作用罷,有時候倒覺得隱約有點臭味,叫人掩鼻。


九月十六日 星期六 晴

今天我們起床不久,妹說嗅到臭味,一轉頭我就發現門邊躺了隻死老鼠,嚇得大叫起來。那叫聲嚇得媽被縫衣針扎到指頭。那死老鼠大概是阿豆幹的好事。意想不到新房子也有老鼠。

以前住的板間房也有老鼠,所以六叔習慣在廚房門口放老鼠膠和鼠籠。一捉到老鼠,六嬸就會燒一煲熱水,把鼠籠放到屎坑上,用滾水澆死它。吱吱吱、卡卡卡卡,聽過那叫聲後,我保證你一世都不會忘記。

爸也知道老鼠的可惡,經六叔同意後,他帶了阿豆回來,而老鼠的確少了很多。

現在阿豆跟我們走了,也許六叔也要另找一隻貓咪了。


九月廿四日 星期日 陰

搬至新房子已兩星期,也認識了附近的鄰居。五○一住了姓陳的一家三口。陳生是個大胖子,典型的一家之主,是好爸爸好丈夫,平日喜歡說笑,笑起來總是眼睛瞇起來,笑聲總是呵呵呵的。我和妹都覺得他很卡通。他每天早上都會笑容可恭地拍拍我的膊頭、摸摸妹的頭髮,跟我們打招呼。出奇地,陳太為人比較冷漠,很少跟人說話,卻是愛子如己的好媽媽。陳小弟還沒到三歲,打招呼時羞答答的,非但笑容有他父親的真傳,身形也有乃父風姿;陳小弟陳小弟聰明伶俐,考他算術,他答得又快又準,陳太應記一功。

至於五○二和五○三的事,我現在想起,便滿身疙瘩。上星期日下午,我第一次見到住五○二的鍾婆。

那時候我一個人在家中溫習,媽跟妹出去買菜,爸則不知道溜到哪去。門外飄來縷縷刺眼攻鼻的焦味。我悄悄打開一線門,看見在朦朧之間,一個身影蹲在五○三門前燒衣,若明若暗。鍾婆十分瘦小,她弓著背,身高只有十歲的孩子那麼高。燒衣的火焰在煙霧中心,在橙黃色的火光下,她臉上的皺紋更見深刻;骨包皮的手臂不斷顫抖,狀如寒風中的枯枝。混濁的瞳仁在半合的眼皮下卻閃閃生光。嘴唇是全身最有生氣的地方,鍾婆半瞇著眼,專心一致地頌經。聲音聽起來不像頌經,卻像神鬼低泣。大約過了十分鐘,她用力喘了口氣,然後沒了命地咳了幾聲。她全身乏力,然後用手勉強撐著身體,笨拙地爬起來。她走起路未致於東歪西倒,可是她那雙腿,每走一步都顫抖過不停。

起初,我還以為她就住在五○三,但是她趟開五○二的鐵閘走了進去。我就這樣一直屏氣凝神,直到走廊剩下一個仍在熊熊燃燒的方罐,才舒了口氣。

媽和妹回來後,我把這件令人起雞皮疙瘩的事告訴媽,她支吾了一會才告訴我──:原來五○三曾發生過凶案。住五○二的鍾婆為求心安,所以隔天便會在五○三門前燒衣。
「媽呀!五○三是凶宅?我們就住在五○四!」我暈了。妹的臉色也同樣難看。

爸回來後,我跟爸提起這件事。他卻發起脾氣來:「那麼你想要搬去哪?好不容易搬到這兒,你還想搬去哪?現在飯都快無得吃,小小事情大驚小怪!」然後又埋怨媽多口。

我覺得爸的反應是惱羞成怒,但我不敢說出這樣忤逆的話。能夠從板間房搬到屬於自己的房子,亦因為爸爸的運氣。要不是爸中了馬票,要不是朋友碰巧移民,或許我們沒可能搬到這兒,更莫說住公共房屋。「一切都是命」,是命生得好,他常常這樣說。

可想,一想到在牆的另一頭發生過血案,總令人心裡發毛。


九月廿六日 星期二 晴

今天發生了一件事。今天上聖經堂,上星期老師千叮萬囑叫我們要帶上聖經,可是我偏偏忘記了。我回到學校才發現漏帶了聖經,非但心急如焚,簡直是五內俱焚。要是在以前的學校,我定會從鄰班的同學借一本回來,可恨我初來報到,根本不認識鄰班的人,又不好意思叫同班同學代問。Miss Chow 是出名嚴厲的,跟她所信仰的宗教格格不入。

Then Peter came and said to him, “Lord, how often shall my brother sin against me, and I forgive him? Until seven times?” Jesus said to him, “I don’t tell you until seven times, but, until seventy times seven. (Matt. 18:21-22)

對 Miss Chow 來說,一次都嫌多。我第一堂課見到她就知道她是美人臉孔蛇蠍心!

Miss Chow 進了課室,未放下書本,劈頭一句就說「Stand up if you haven’t got your Bible.」

正當我逼不得已要舉手站起來的時候,隔巷的利世旻站了起來,而同時他右腳踢了踢,頓時一本聖經已滑到我旁邊。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見 Miss Chow 一聲「Out!」。

利世旻打了個呵欠,Miss Chow 見到又訓示了幾分鐘,最後又喝了一聲「Out!」。利世旻滿臉不在乎,在他出門時,我看見他的眼角在不經意地看我。那一刻,我身子的血液冷凝住,下一瞬間,血又湧到頭上去。

如果不是利世旻替我頂包,說不定我會當場哭出來。


九月廿九日 星期五 陰、雨

一早起來便發現天空灰茫茫的,傍晚終於下起毛毛雨。這種天氣讓人失去幹勁。

今天放學後,我和妹想找阿豆玩(今天在櫃旁再發現了一大一小的死老鼠,新家的老鼠多得可怕),可是一直找不著。我們想阿豆可能跑到天台去,於是我和妹帶著冒險的心情,推開通往天台的防火門。

呼呼,秋風勁吹,夾帶著雨點。天台的一切以水泥人工堆砌而成,靠欄河的地方豎滿了長著鏽斑的魚骨天線。風使勁搖動魚骨,發出嚇人的嘶叫聲。慘灰色的天空默默俯視我們,破落由然而生。清勁冷濕的秋雨打在臉上,叫我不禁打了個寒噤。忽然,妹握了我一把,我才回頭,她便輕聲說「有鬼!」她話音未落,我倒抽了口氣──一個白影在水箱之後消失。
白影又再出現,這次在水箱之上。原來不是鬼怪,而是個長長髮的姐姐。她身穿潔白得刺眼的襯衫,和黑色的長裙,迎著風眺望遠方。她緩緩把頭俯向我們,焦點放在世界的盡頭,表情木然,超凡脫俗,叫我兩姐妹都看傻了眼,不是鬼魅就是神仙。

啞姐姐後來請我們到她的天台石屋裡吃茶點。是的,那個長得清麗脫俗的姐姐是啞的。上天好不公平,樣子那麼漂亮的姐姐,嗓子卻壞了。走到屋內,我們竟然發現在睡午覺的阿豆,不禁失笑。

啞姐姐的家非常整潔,刷白的牆,白色的檯布,白色的螢光燈,打掃得異常乾淨,我更嗅到清潔劑的味道。雖然家中只有幾張摺凳,牆邊卻有一個很精緻的小書架,上面排滿看不懂的中英文書和外國唱片,我還發現了本我最恨的聖經。我們問了啞姐姐很多問題,她大都以點頭、搖頭和微笑回答,一些複雜的問題,她會在隨身的筆記本上寫字回答。她字如其人,同樣秀美。
我們玩了一會,喝過熱茶,便抱著阿豆回去。阿豆你真重啊!

隨著防煙門合上,啞巴姐姐和外面蕭條都被關在在身後,像另一個世界似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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