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芎梓

哪裏是神的地方

講故佬 一期完

講故佬 一期完

「維拉娜,今晚你爸要出事了。」

我在洗碗時,媽媽忽然這樣說,嚇得我把碗摔掉。

「維拉娜,你爸出事了。」漢斯一推門就衝了入來,說:「你爸……他……跟我喝酒……喝完,一起出門,就……忽然倒了在地上。」

「爸!」我馬上騎上自行車朝酒吧飆去。

我到達時,爸爸還在酒吧門前的地上,團團圍着一圈人。「爸!爸!」我捶打着爸,但是他彷彿睡着了一樣,是的,他已經睡着,再也不會起來。酒吧的老闆走出來說:「維拉娜,你爸已經不行了。但是,我們不知道該怎樣……」漢斯這才趕到,蹲在我的身旁。老闆說:「維拉娜,你知道即是叫醫院也是不能夠收……」旁人說:「維拉娜,你要快點處理,不能就這樣放着啊。」又聽見人說:「糟了,以後找誰挖墓?」「不要碰着他,他們這些人不吉利。」「好了,找公務局來處理。」難聽的說話已經聽得麻木,我擺擺手,靜靜地說:「我會帶他回去。」

我把爸爸翻起身,讓他伏在肩膀上。漢斯見我蹣跚步履,說換他來,我不許。家族的事應該由家族處理,除了我和媽媽,就沒有其他人。

小時候,爸爸總是扛着我在肩上,好讓我看得更高更遠。爸爸說:「你看遠方。人要走得遠,才能接近神。神總是在行走時出現。」我問:「在前面的教堂嗎?」爸爸說:「不在教堂,還要遠呢!」我問:「在村口嗎?」爸爸說:「還要遠呢!」我問:「在山上嗎?」爸爸無答話,只是伸長手,指着山巔和天空的交接處。我隱約看見一隻鳥飛往山後。有時候,他趕着馬,「叮、叮、叮、叮」,會跟靠在他身上的我說:「看,神就在花裏,也在泥裏。」我問:「不是說在山後嗎?」

他的眼角泛起了魚尾紋,「不,現在神在我身邊。」

我在星期天偷看教堂的崇拜,神甫說神是父親、是兒子、是聖神,說在天上,說神的兒子昇天,說神的身體在教堂。有板有眼,清清楚楚。可是我知道我們的神不是他們的。我們不問神是什麼,只問神的所在。他們的神是光明正大坐在天上,大家都可以朝拜,但不能觸摸,這才是尊貴。我們的神可以觸摸但先要找得着才行;所以他們說我們拜假神。我小時候不忿氣,硬是纏着爸爸,「我們的神呢?」爸爸就像守着一個天大的祕密,從來不說實話。

漢斯給我推自行車,從城鎮到「家」的路彷彿變得陌生。一草一木在夜色中消退了,熟悉的蟲鳥都沒有發出聲響。好幾次我停了下來,不是因爲累,而是在漆黑中認不得路。漢斯回頭,「叮」響了車鈴,喚我兩聲,然後繼續前行。

我恍然大悟,心安了下來。

看見我家的營車,孤獨迎面襲來。我知道媽也隨她的終生伴侶去了。我把爸媽都安置在牀上時,漢斯一直在外面抽菸。

「漢斯。」我問:「我們能葬在墓園裏嗎?」

「你知道只有公教徒才能葬在墓園。城東的那個則是猶太人的,你們是……都不可能啊!不如通知公務局……火化?」

「爸說過我們必定要入土爲安。這是規定,祖先遺留的規定。」

「哪有什麼方法?拖下去也不是法子。」
我嚷道:「不可以火化!」

「爲什麼不呢?其實很多人現在都火化。」

「這是什麼道理?不信你們的神就連安葬的地方也沒有嗎?你們的神可真有大愛。」

漢斯無話可說,只是在抽菸。

「難道就叫你爸腐爛發臭嗎?你不忍,我也不忍。」

我小聲說:「你和爸爸兩相識,守墓的,你給我想個方法吧。」

漢斯吞吞口水。「名正言順沒有。」他頓了一頓,帶點猶疑,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話。「不過,老鬼一年前跟我說過身後事。」他掏出身上的煙盒,我以爲他想再多抽一根,卻見他手指拈出一張紙片。「他說挖墓時偷偷抽空在某處爲自己挖了個墓。我笑他,那時你爸邊喝邊寫了這張紙,說叫我給他葬了後,就送樣東西給我。上面寫什麼,我不清楚,反正是你們的字。事後我當是笑話,但又不敢把紙丟了。」

我接過紙片,上面寫着一個地點,最後還交代了幾句話。「漢斯,墓園的西面是不是有個小山丘?」

「是啊,那是戰前的墓園。現在報廢了。什麼?在那兒?」

「嗯。在山丘旁邊的叢林。」

「哈!老鬼真有的!來,快點,趁天還黑,我們可以馬上行動。」

「但是墓園跟這兒距離……」

「你忘了你家的小船嗎?看來老鬼真的是什麼都想好了。快點,把你爸媽帶上船上。」

「漢斯,現在我們去哪兒?」

「墓園啊。」

這次,我請漢斯幫忙,他扛起爸,我則背着媽。轉眼我們便在船上。夜裏,靜悄悄的,只是有時聽見魚躍的水花。月亮或許聽見了詭計,從雲後露出一彎窺探我們。船是順流的,掌舵的是漢斯。

我們默默無言坐在小船上。在微弱的月光下,漢斯被勾勒出來。那背部,那肩膀、那顴、那嘴角、那耳朵。

即使我隔天晚上在酒吧跳舞,見過鎮上的每一個人。我從未這樣打量過一個外族人,因爲他們從來不願意被我細看。若然把視線停留在他們身上,我總會被冠以淫婦、婊子等惡毒的名號;可是我知道當舞動腰肢時,他們的目光都穿過色彩斑斕的舞衣,刺在我的身體上。這時候的漢斯不同,他緊合着嘴,眼睛投在遠方某處,手牢牢放在舵上,不動聲色,但一股力量隨河水的冷滲透進來,變得分外分明;他不再是外族男人,而像一自然之物,有如岩石,如同樹幹,或者藝術品。自然和藝術是不能分割的,都可以叫我毫無忌憚地欣賞他。

船忽然變得不穩,河水漱漱,漢斯站起來,半彎腰,腳撐着船尾,整過人弓起來,使力拉着舵。「維拉娜,在右面划。」我彷彿聽見了他的說話,於是馬上抄起船槳。一划又一划,一划比一划急,又一划比一划深。船勉勉強強地擺了一彎。卡的一聲由船尾傳來,我知道小船刷到河中的一塊大石,恐怕差點就要撞上去了。到處尋找漢斯的身影,汗這時才湧湧冒出,衣衫濕了一片。定神發現漢斯還是坐在船尾,手牢牢放在舵上。又或許剛才只是被浪花濺溼了。

河面變得開闊,船輕輕碰上埗頭。漢斯繫好船,扛起爸先上岸,又回頭伸手扶我。我笑了,我雙手都在身後背着媽,哪有手給他?這裏是墓園靠西的角落。漢斯打開鐵閘,沒有想象中吱吱吖吖的響聲,墓穴也比想象中近。

漢斯清理了一下覆在墓穴上用作掩飾的泥土。掀開帆布,他呆了一下,原來內裏已經安了一副棺材——足夠安放兩人的大號棺材。於我來說一切似乎順理成章。我們合力打開蓋子,將父母的遺骸放進去。漢斯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個袋,掏出工具。他叫我轉過背。我聽見「叮、叮、叮、叮」,這趕馬聲將帶着我父母朝神的地方進發,而我不知道那是何方。我們不介意葬在他們的墓園,因爲這只是尋找神的通道,到他們發現異教徒葬在他們神聖的土地時,我父母應該已經找到神了。就像神話中的惡作劇一樣,無論是誰的神都應該會寬恕的,不是嗎?

我們原路離開,逆水行舟,漢斯和我各划一邊。我在船上凝視漆黑一片的對岸,說:「對面有人看着我們。」漢斯說:「或者是林裏的動物?」

「叮、叮、叮、叮」

我答:「是神,同時屬於你和我的神。」
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