熱鬧夜市旁的大樹下,一班群眾邊吃著小食,邊聽著中年說書人朗聲說一段《三國演義》的故事。
故事說完,坐在說書人旁邊的年少女兒站起身來,清唱一段小曲。
這少女與父親相依為命,長得標緻可愛,縱使嗓子不算上乘,倒也嬌柔動聽,不少人專誠就是為看少女而來,說書人的故事說得如何,並不重要。
一曲既畢,群眾紛紛喝采,說書人連連道謝,討起賞錢,未幾群眾散去。
「爹,你說的故事真好聽,都是歷史事跡嗎?」說書人的女兒問。
「呵呵,不是,爹說的是《三國演義》,不少地方都是杜撰,假如想聽真的,就要說《三國志》了。」
「爹,這豈不是說,奸角不是真的奸,忠角也不是真的忠……不會被人說是騙人的吧?」
「聽故事的人,誰不知道自己被騙?」說書人笑道。「最怕是故事不好聽!」
這時遠處街道傳來連串驚呼,得得馬蹄聲,滾滾車輪聲,轉眼間已見一架豪華馬車在街道風馳電掣,左衝右突,逼近說書人父女。
「小心……」說書人危急之間用力推開女兒,免她被馬車撞到,但自己卻被捲入車輪之下。
說書人混身是血,奄奄一息。
馬車撞到人後,駕者馬鞭一揮,在前面停下,下車視察馬車的狀況。
「爹!爹!」說書人的女兒抱著倒在地上的父親,聲嘶力竭地大哭。
「哎呀,撞倒人啦。」途人議論紛紛,駐足觀看。
馬車駕者滿身酒氣,搖搖晃晃地走到說書人父女身邊。
「你撞倒人可別想走,要把你告上衙門!」途人向馬車駕者叫嚷。
「看把我的車給刮的!你知道我爸是誰嗎?」馬車駕者怒目相向。「我爸是謝雄霸!有本事你們告去!」
「啊,是謝天下……」途人一驚,不敢再說。
這謝天下賤肉橫生,猥瑣齷齪,正是城中捕頭謝雄霸的寶貝兒子。官府平常如何貪贓枉法,作威作福,大部份城中百姓心中知曉,卻是無可奈何。
「小姑娘,你的父親擋住馬路,違反王法,還弄壞我的馬車,你怎麼賠我?」謝天下舔著枯乾的嘴唇,側頭看著說書人的女兒。
「明明是……明明是你撞過來路邊!」說書人的女兒又驚又怒。
兩名巡邏的衙差聞聲而至,向謝天下行禮後,俯身檢查說書人的傷勢。
「公子,這漢子死了。」衙差報告。
「嗯,隨便把他葬了吧。」謝天下下令。「這姑娘就送到我住處,由我親自審問她。」
「遵命!」
「不要……不要!」說書中的女兒被衙差抓起,拼命掙扎,拉扯之間被弄得衣衫不整。
謝天下欺身上前,猛力在她胸脯狠狠一掐,使她痛極大叫。
「嗚嘩哈哈哈!嘻嘻嘿嘿呵呵呵……」謝天下無恥下流地淫笑。
雖然途人感到慘不忍睹,但也無法相助,目送著說書人的女兒被衙差押走。
※
城外一間名為「曲辰樓」的小酒館內,客人正聊著說書人慘死的案件。
這間酒館建在交通要道交匯之處,客人來自五湖四海,待在酒館,可以收到各方的資訊與情報。
「後來那歌女怎樣了?」
「送到謝府上,自然被那王八蛋污辱了,也不知道是第幾個受害的民女!」客人喝得酒酣耳熱,手掌重重在桌上一拍。「不過聽說她反抗之際,弄傷了謝天下,結果又被安插一條傷人罪,已經關到牢中。」
「唉,百姓就是命苦……可是反抗又有甚麼用呢?鬥不過人,就要認命,否則嘛,只會愈來愈慘!你看,要是她從了,現在早就被放出來啦。」
「也未必,她生得漂亮,那淫賊不玩一、兩個月,是不會收手的。」
「至少不用被判刑呀!」
「說的也是。」
「唉。」
「唉!」
「唉……」
「唉?」
一縷白煙襲來,客人轉頭一看,原來酒館女老闆不知甚麼時候站在他們旁邊,她一身寬鬆的紫裙,好整以暇地抽著來自東洋的煙管。
「二爺,你突然出現在旁邊,會嚇死人的。」客人撫著心口。
這姓柴的女老闆風姿綽約,左眼下紋著一顆像是淚珠的黑色圖案,平常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,但做事乾淨俐落,更勝男子,客人都尊稱她為「二爺」。
「說起強姦民女,你們好像特別興高采烈呀。」柴二爺白了他們一眼。
「不是,不是!怎麼會?」
「呵,要是換成你們幾個大男人,被人抓回去對你們的屁股洞房花燭一番,你們就會乖乖就範嗎?」柴二爺拿著煙管,逐個指向客人一下。
客人啞口無言。
「那個謝天下,不知武功如何?」柴二爺說完,慢慢地吸一口煙。
「謝天下草包一個,只會仗勢凌人!」
「不過衙門鷹犬中,還是有高手的。」
「對呀,尤其是那個秘密機關六扇門……」
「哎呀,小聲一點,附近不知道會不會有六扇門的人,偷聽我們說話!」
「說話不犯法吧?喂,不犯法吧?」
「犯不犯法重要嗎?當然是先抓你回去折騰折騰再說呀!」
柴二爺聽著客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,長長地呼出一口煙。
酒館打烊後,柴二爺向一個白鬚店保招手。
「二爺,有甚麼吩咐?」店保恭敬地問。
「我明早會到城中走一趟,可能逗留數天,這段期間你替我看店吧。」
「明白,我會準備好馬匹。」
「辛苦了。」
「二爺……萬事小心。」
翌日天明,柴二爺戴上草帽,披著斗篷,跨銀銨,騎白馬,向城中進發。
颯沓風翔,快如流星。馬蹄過處,捲起一陣塵土。
※
牢獄之外,是黑夜。
牢獄之內,比黑夜更黑暗。
「這次也太久了吧?」獄中一個年青的衙差自言自語。
他離開鎮守的崗位,向專門拷問犯人的特別囚室走去。
特別囚室中,關著那個因為襲擊謝天下被捕的歌女。
父親在眼前死去,自己貞操被強奪後,歌女在獄中遭受一眾衙差輪流不停的凌辱。
「喂,你們玩太久啦!應該再輪到我了吧?我等不及囉!」衙差興致勃勃地叫嚷。「要不讓我加入一起來吧!」
衙差來到特別囚室門前,發覺木門未有關上。
「也太忘形了吧。」衙差搖搖頭,推門進去。
幽暗的室內,隱約看到拷問椅上,兩個赤條條的人糾纏在一起,一動也不動。
「完事就走開啦!」剛進來的衙差不禁失笑,打算拉開拷問椅上的衙差,走近一看,卻發覺那個衙差身下壓著的,都是一個衙差。
兩人咽喉都有一個傷口,流出黑色的血。
「你來得遲了……」暗角傳來一把略帶沙啞的女聲。「否則讓你加入一起來也不錯,呵。」
衙差大驚,轉頭一看。
一個穿著緊身黑色勁裝的女子,束著高髮髻,站在影子中,黑色面紗遮住下半張臉,露出一對閃動著光芒的大眼睛。
衙差想大聲呼喊,但發覺甚麼聲音也發不出來,連忙伸手摸向咽喉,但手未摸到流著黑血的頸部,就已經毒發倒地,氣絕斃命。
他連自己怎樣死也不知道。
「你擦好身子,穿回衣服,就起行吧。」蒙面女子對跪在身旁顫抖的歌女說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歌女失魂落魄。
「聽著,現在最重要的,是活下去。」蒙面女子未有對歌女柔聲安慰,反而語調威嚴地下著指示。「站起來!你還未親身去祭祀父親吧?站起來!」
歌女趔趔趄趄地站起來。
「到城邊破廟等我。」蒙面女子提步離開囚室。「如果天明前不見我來,那兒有一隻馬,你自己騎著出城。」
「你……要去……做甚麼?」
「本爺今夜替這城清理打掃一下,畢竟他們……」雖然看不到蒙面女子的下半張臉,但歌女感到她在冷笑。「沒有一個是無辜的。」
※
月夜下,一道黑色身影飛簷走壁,迅捷地橫過城鎮的上空,靈動如燕。
黑色身影來到謝天下的大宅,翻過圍牆,輕盈在庭園降落。
這個大宅廣闊華麗,依靠衙門正常的薪酬,根本負擔不來,自然是全賴貪污所得。
大宅中四處都有衙差守衛警備著,不過他們都沒有發覺到有一個入侵者,潛伏在他們身後、在走廊上方、在屏風背面,暗中出手。
守衛一個又一個悄無聲色地倒下,屍體被拉到隱匿處藏起來。
入侵者一步又一步接近謝天下的寢室。
腦後突然傳來極為輕微的破空之聲。
是暗器。
入侵者一個鯉魚翻身,剛好躲開偷襲,但面上的臉紗卻被割開脫落。
左眼之下紋著似是黑色淚珠,束著高髮髻的美女,柴二爺。
暗器一擊不中,被連著的鎖鏈收回,握在一名眼袋腫大的中年白衣男子手上,原來是鎖鏈鏢。
「二妹,好久不見。」白衣男子陰惻惻地說。
「十一哥,恭喜你成功加入六扇門,官運亨通。」柴二爺譏諷。
「當我發現牢獄那邊出事,是誰被劫走,立即就趕來這裏……一看手法,就知道是你這個死剩種。」
「說到死剩種,我們兩個都算是『夜燕』的死剩種吧。」
飛賊團「夜燕」,江湖上以輕功與暗器聞名,成員都以數字為名,宗旨是劫富濟貧,專向貪官污吏與土豪劣紳下手,因此登上通緝榜高位。
直到成員湯十一出賣同伴,「夜燕」成員被逐一擒獲,沒有被當場殺死的,都飽受酷刑屈辱,再行處死。
柴二爺被抓後,原本被處黥面之刑,要在左眼下方紋上一個「盜」字,但她才剛被紋上「盜」字的第一點,就被「夜燕」的老大拼死救出。
「現在我站在王法的一方,有權有勢,衣食無憂。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代表正義。」湯十一傲然地說。「你卻繼續要做一個亡命之徒,作奸犯科,整天提心吊膽,做人又有甚麼意思?」
「呵,我發現了比盜寶更有意思的事……是盜命。」
柴二爺右手一揮,寒光一閃,飛鏢直取湯十一面門。
湯十一早有提防,身形飄移避開,以與柴二爺同樣的手法,甩出鎖鏈鏢。
柴二爺右手一拉,飛鏢回到手上。她因為手勁不及男子,使用的是繩鏢,遠較鎖鏈鏢輕巧,招式變幻莫測,但牽制方面有所不足。
兩個「夜燕」同門,鏢來鏢往,大家都曉得對方暗器餵有劇毒,輕功發揮到極致,無比刁鑽地閃躲攻擊,由房間打到大廳,大廳打到走廊,走廊再打到庭園。
月光映照在站於水池旁小橋的兩端石欄上,一黑一白兩道身影。
「老大臨死前,還在想你有甚麼背叛我們的苦衷。」柴二爺緩緩地說。
「我今天大發慈悲,送你去見你最愛的老大!」湯十一狠狠地說。
這時候三個衙差提著燈籠趕到庭園,紛紛拔出長刀,衝向柴二爺。
柴二爺與湯十一同一時間躍起,身形交錯,柴二爺繩鏢連環剌出,將三個衙差除掉,就在收回繩鏢之際,繩子被鎖鏈纏上。
湯十一運勁一拉,鎖鏈將柴二爺的繩絞斷,她的飛鏢隨即跌到地上。
勝負已分。
湯十一大喜若狂,只要將「夜燕」最後的餘黨捕殺,他必定升官發財。
柴二爺的一把長髮,隨風飄揚,月光下神情似笑非笑,平靜地看著湯十一。
有點不妥。
湯十一已經想到為甚麼會感到異樣,但他還是無法接受事實。
對了,柴二爺剛才明明是束起高髮髻。
髮釵去了那裏?
湯十一低下頭。
髮釵就釘在自己身上,傷口正滲著黑血。
湯十一但覺天旋地轉,倒退幾步,噗通一聲掉進水池中,雙眼不可置信地睜得老大。
※
早上,城中居民醒來後,發生一場騷動,居民蜂擁前往城門看個究竟。
城門以繩掛著兩件東西。
一,是個被布包著的人頭,一些居民認出是屬於謝天下,他的面容扭曲,顯然死前痛楚難當。
二,是條又短又幼的陽具。
※
「聽說找到謝天下的屍體時,除了一地是血,還有一大灘尿,想是他被刺客閹割放血殺死前,嚇破了膽!」
「那夜死的衙差可多了,不過謝捕頭因為上京辦事,反而逃過一劫。」
「他雖然沒有死,但經此一役,相信比死更難受吧!」
「這班走狗平常傷天害理,今次真是大快人心!來,為此喝一杯!」
「飲!」
「乾了!」
「二爺,喂,沒酒啦!」
一個年少俏麗的姑娘慌忙走過來,為客人奉上一支新酒,又替他們斟滿酒杯。
「哎呀,二爺在那裏找到這個新幫手,又漂亮又勤快呢。」
「就是有點慌慌張張的樣子……」
「多事。」以寬鬆紫裙示人的柴二爺,慵懶地提著煙管。「誰對她動壞腦筋,膽敢毛手毛腳,誰就將一對狗爪子留在曲辰樓。」
「豈敢,豈敢!」
「我們對待她,就像對待二爺一般敬重呀!」
「對對。」
柴二爺拿起客人桌上的酒瓶,仰起頭,一灌到底。
「那就謝謝啦。」
她佻皮地一眨左眼,淚珠圖案之下,是嫣然的微笑。
文:謝天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