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4之三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「說起來,澄怎麼樣?」她說。

「沒怎麼樣。」

「甚麼意思?」

我嘆了口氣。「也不懂得自己擔心的是甚麼。但是,覺得甚麼地方怪怪的。總覺得,我和澄,難以順利。」
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沈堯問。「等待嗎?」

「因為我真的喜歡她。雖然有時感到非常氣餒。」

說完後,我們彼此靜默了一會。

「記得我說過嗎?」隔了半晌,沈堯開口說。「我說夢想與愛情,和人生一樣,只是不斷地磨損。」

我點頭。

「最近我開始有不同的看法。」她繼續說。「我曾經以為在這裡一無所獲,只是把我當調酒師的理想推向無意義的現實。但是,當我將要離開的時候,回看在這裡做過的事,我開始珍惜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天。也許,很多事追求過後,得不到預期的東西,還因此而傷害了自己。不過,至少去追求過,能夠為自己自豪。」
我低頭想著她的說話。

「老生常談。」沈堯自嘲說。

「是的。」我笑說。「但是,謝謝你。」

「你會畫畫。」

「一點點。」

「可以為我素描嗎?」沈堯認真地問。「在這最後的日子。」

也許畫得不好,但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凝神看她的臉。紅色框眼鏡背後的眼睛,黑白分明,筆直鼻樑,雪白的肌膚,這些我都要牢牢記在心裡。或者,以後不會再見了。那一刻,我心裡莫名的鼓動,好想時間靜止,就這樣平靜地度過餘生。沈堯走後,我們保持大概兩年的通信。大學畢業之後,由於各方面的因素,再沒有寫信給沈堯。很多年後,我和大學的舊同學到酒吧聊天。台上有一位小女孩在演奏美妙的樂曲。旋律飄蕩的瞬間,心頭浮起這天的畫面。我忽然發現,那是沒有距離的親密。哪怕只是一生人的唯一,我和沈堯站在某一點之上,心情感覺都巧妙地混成一體。我發現之後,立刻跑回家,一口氣寫了很長的信,然後寄掛號到沈堯那時給我在英國的地址。沒有回音。我感覺到幾乎落淚的悲哀。那些事都一去不返。想到那個夢想的酒吧,我想放聲大哭,偏偏淚都乾了一樣,眼睛裡頭,甚麼都沒有。只有雨在下。

離開酒吧後,我們走到附近一所通宵營業的保齡球館。我在櫃台租了保齡球鞋,緊沈堯各自換上。我們玩了兩局比賽,兩局我都以些微的分數落敗了。

「你故意讓我的。」沈堯微笑說道。

「不是。你打得太棒了。」

「我常常練習。」

「跟男朋友?」

「你這人,視調侃人為娛樂,對不對?」

「對著你,是的。」我坦白地說。

沈堯昂起頭。「再來一局?」

「好啊。」

沈堯每次起步前都認真衡量放球的位置。她的姿態很優美,以鐘擺手法將球推出,另一隻手展開以平衡身體。然後,球以漂亮的弧度撞向中央偏左的位置。我看著她的動作,更加確信,只要沈堯願意,她可以散發出不遜於任何人的吸引力。再一次打出全中後,她向我展露滿足的微笑,然後,瞇眼看著球道上的瓶子,自言自語般說道:「把它們看成我討厭的事。」

三局比賽過後,沈堯開始抽起煙來。

她呼了一口白霧。「喂,有沒有這個經驗?在一個你討厭的場所,譬如在朋友堆中,他們盡談些無聊的話題,你會懷念起某個曾予你安靜和快樂的地方。你問自己,究竟我在這兒幹甚麼來著?巴不得立刻回去那個地方。」

「好像試過。」

「我覺得,幸好人生有那個地方,我們不斷回味著,才捱得過以後的種種困境。和你一起在酒吧的時光,將來或許能夠支撐我。」

「這一年多來,我也很快樂。我認為,我們相處得很好。」

「沒錯。」

她從口袋摸出我剛才畫的畫,仔細地審視。「畫得很好。我會好好收藏。我們還會再見就好了。」

「一定會的。」

「如果年輕幾年,我想我會喜歡上你。」她笑說。

「即使現在,我也喜歡你。」我回答說。

「相信我,你可以選擇的。你可以選擇快樂,也可以選擇不快樂。」

「你不也一樣。」

「當然不同,我老了。」

我捉著沈堯的手。「你是我見過最出色的人。」

「你說的「出色」,和人們所說的「出色」,本質上有不同意思吧?」沈堯想了一下,問道。

「不同意思。」我坦白地說。

「那就是了。」

夏天的晚上,保齡球瓶的撞擊聲,伴隨頭頂吊扇的涼風。我們抹去鼻頭的汗珠。沈堯站起身來,然後,我們輕輕地說再見。

* * *

離開酒吧後,我像告別了那個黑夜的世界。阿亦高興地告訴我,沒有酒吧的兼職,我的臉色比從前好多了。我微笑點頭。夏蟬低鳴,是時候從泥沼踏出來。我心裡這麼想著。

那個夏天,我幾乎每天跟阿亦結伴到泳池。當我把頭探在深藍色的池水中,常常被那顫動的波光吸引。我用力潛到池底,伸手輕輕觸碰那一環扣一環的光圈,但是,那麼美麗的東西,卻無法用手指感受得了。陽光明媚的日子,我環抱手臂,躺在水面,閉著眼,眼簾透著太陽的金光。唯有在那時候,我可以全然把那黑夜的世界摒棄,我忘記澄的遙遠,忘記酒吧客人醉生夢死,忘記佐藤的女友。包圍我的,是金色的世界。阿亦硬牽著我,走到泳池的人造瀑布底下,承受那水的衝擊力。
「很舒服。」阿亦閉著眼,露出愉快的笑容。
我抱起雙膝,任由身體浮在水面,幻想自己成了龜背。阿亦推著我的身子,嘻笑著要騎上我的背。儘管在水裡,我還是感覺到她的重量。她如此地近。我站了起來。阿亦還在吃吃笑著。

「小時候,媽媽逢週日都帶我到泳池上游泳課。旁邊的小孩都不肯下水。我卻二話不說跳到池裡,還嘻嘻哈哈的拍打周圍的水。那時,媽媽以為我長大後,很有可能成為游泳健將。」阿亦邊說邊用手整理濕透的頭髮。

「不妨好好練習,仍未絕望。」
「謝謝你的鼓勵。但是,那時真的常常來泳池。,媽媽會將自己當成鯊魚,向我疾衝過來。我最喜歡這玩意,心臟真的砰砰亂跳。我拼命手足並用的逃走。累了時,忽然醒覺,那不過是媽媽而已。於是停下來,讓媽媽抱起,在我的臉頰亂吻。」

「你跟你媽要好得很。」

「嗯。所以後來媽媽病了,我理所當然要照顧她。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你呢?」

「甚麼?」

「到底那是甚麼回事?關於你家裡的事,你真的守口如瓶。」

「只是難以說明而已。對不起。」

阿亦定睛看我片刻。「這方面你倒是出奇地固執。」她說。「你這些年是不是都很難受?」

「總能慢慢習慣過來的。雖然仍然軟弱得很。」

「在我看來,你倒是一個人堅強地挺過來了。」

「那只是你的看法。其實我這人軟弱得過分。說實在的,同學們怎麼看我?」

「奇怪和驕傲。既不屑與旁人說話,也不參加班裡的活動,樣貌也不是特別討好。整的來說,不是惹人喜歡的男生。」阿亦毫無修飾地說。

「我就知道。」我沮喪地說。

「那不是你故意塑造的形象?」阿亦一臉驚訝地問。

「怎麼可能?」

阿亦吃吃地笑。「說笑的。喂,讓我當鯊魚。」

「甚麼?」

「快點逃,我來咬你了。」阿亦舉起雙手,笑著向我撲來。

我們互潑水花,扭打嬉戲,惹來旁邊的人的目光。日輪高掛,阿亦白哲的肌膚上有點點水滴,在陽光底下像顆顆閃爍的星,星光燦爛,耀眼得讓我不敢睜眼。

從泳池出來已是傍晚,漫天紅彩。我心想,明天必定下雨。那時祖父還在,看見紅色的天,會低聲吟說:「下雨嚕,下雨嚕。」
做過運動,心情和食慾多少恢復了一點。我和阿亦到附近百貨公司地庫的餐廳吃晚飯。可能是星期五的關係,百貨公司的餐廳比平日擠擁,沒有食物的味道,取而代之是那空調的特有味道。我們繞了一圈,仔細檢查每間店的食物樣本。

「這是用甚麼做的?」阿亦指著其中一個樣本,問道。

「好像是蠟吧?」

「蠟燭的蠟?」

「蠟像的蠟吧?」

「蠟也有分不同類別嗎?」

因為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識範圍,我只好搖頭表示不懂。經過一番考慮後,我們光顧了一間賣韓國石頭飯的店。

「覺不覺得很吵?」阿亦問我。

「當然了。星期五傍晚的百貨公司。」

阿亦四處張望。「山區兒童一定想像不到這個景象。假如有不懂城市是甚麼意思的朋友,我會帶他參觀百貨公司,然後像導遊介紹景點般說,各位,這就是城市了!」

「這麼說,你喜歡百貨公司不?」

「普普通通。跟朋友一起還好。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便會挺寂寞的。被三五成群的人包著。」

「說起城市,你爸的尼日利亞之旅愉快嗎?」

「哦。對了,我正想說這個。你問他在那兒愉快嗎?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你是不是開玩笑?一個花了大半生經營理髮店,從未出國,也沒甚麼特殊技能,外語都不懂的中年男人,貿然獨自一人跑到尼日利亞去,哪有可能發生愉快的事情?」

我嚇了一跳。

「雖說是全球最快樂的國家,難免也有劫匪。他這樣傻頭傻腦地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,理所當然被人洗劫一空。護照和隨身物品,全都沒有了。」阿亦說。

「那怎麼辦?」

「沒有怎麼辦?讓他自行解決。這是自作自受。」
「真的?」

阿亦嘆了口氣。「不是真的。爸爸昨晚哭著打電話回來-」

「慢著,他還有電話?」

「在警察局。」

我恍然點頭。

「他的聲線真的惹人同情。他不斷道歉,說了許多責怪自己的話,又承諾不會再次丟下我們。我和媽媽都不是心腸硬的人。」

「而且,他一直勤勤懇懇養活了這個家。」

阿亦點點頭。「於是,我們答應了他,搭明晚的班機過去,看看有甚麼可以幫忙。」

「即是說,數天後,你便會身處另一半球。」

阿亦點點頭。「喂,對於非洲,你認識多少?」

「除了看過《北非諜影》,幾乎一無所知。」

「怎麼聯想到《北非諜影》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看完電影,你知道了非洲的甚麼?」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