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槿和曉徹尼爬上宗廟的後山,那兒足以俯覽整個猢猻城以及城外的郊野。不知是因猢猻王下令撤走還是百姓逃難,城內早已變得冷清,平日熱鬧非常的前地只剩下破落的棚子。
城墻內側黑壓壓的一團又一團的士兵,城墻上也列了是一排又一排的弓兵。數日前,就是這些弓兵掩護她們吧。郊野之外沙塵滾滾,時而看到我方的戰車,時而看到敵人的旗幡,到底誰占了上風,實在不好說,仲槿在百里之外聽不見殺戮的聲音,亦看不見橫流的鮮血,就像以往跟父王看軍演一樣,絲毫沒有真實感。「這就是戰爭嗎?」仲槿說出來便懊悔了,這實在是一句蠢話。
「難兒,你是不會想見到戰爭的。」
「我曾經和死亡擦身而過,當時腦袋空白一片,時間仿佛都消失了,五感都失去了。在戰場上的士兵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感覺?」
「在猢猻王的寵愛底下,你太幸福了。」
仲槿和曉徹尼每天早上都在山上看打仗,然後到醫府幫忙,送來大多都是受傷的士官。後來,她發現曉徹尼在藥中加入了麻草根和火榴果,便問:「曉徹尼,為什麼你要在藥中加入這兩味?這些不都是毒藥嗎?」
「但對於他們來說這些都是仙丹。」
「當日你教導我辨別什麼是藥什麼是毒,不要誤把毒作藥,殘害人間。」
「仲槿,你看他們需要的是什麼?不能理解你的病人,只不過不能成為出色的醫者。但不體恤子民,莫論成為王者,你更配不上王女的名號。」
「曉徹尼──」
「回去吧,他們不需要你。」
第二日,仲槿沒有隨曉徹尼上山,她換上輕裝,不顧侍從反對,帶著阿蘇來到城墻內側的兵營,不遠處的醫棚臥的躺的,滿目受傷的士兵。傷兵源源不斷地被抬進來,好一點不過傷及皮肉,更多的是傷了筋骨。
「傷得真重。」
旁邊一個守兵搭嘴說:「當然啦。在馬兵面前,即使有再多步兵,亦無濟於事。交戰數天,那班蠻種已經摸到我軍的弱點。可以與強勁馬兵抗衡的只有少數車兵。你是醫者?」
仲槿沒有怠懶,馬上解下包袱為傷者看診,並作記錄。「阿蘇,你把這信帶回去給曉徹尼,一小時內要把草藥拿回來,快去。」說完著阿蘇乘著猲狚回去。
「醫者,你這樣包著我的胳臂,我怎樣揮戈?」
「對,我國不可以在這裡躲懶,戰友都在外面殺敵。」
仲槿不理會他們,繼續為傷者敷藥:「你千萬不要亂動,好好休息三天,每日我會為你換藥,傷口就會癒合。」
三天?我們明天就成亡國奴啊!
我要馬上回去,把那些蠻種趕回嶺上去。
給我止血就行。
「丫頭,少礙事。」一隻大手拉著仲槿的肩膀,仲槿動也動不了。「養尊處優的姑娘,嫑在這擺弄善良。回去啦。」
「我是醫者。」仲槿回頭堅定地對長了滿腮鬍子的大漢說。
「醫你個屁。這是戰場,不是醫府!」那他一把又把仲槿拉開,使她連退兩步。剛巧阿蘇回來,看見此幕馬上由猲狚跳下來拔出手鐮護著仲槿。猲狚也同樣對鬍子大漢咧嘴輕咆。
「有個牝侍,還有頭雜種狗呢?牝侍,你帶姑娘去溜狗吧。這裡的事多,沒有人有空為她解悶。」
「大膽──」阿蘇就要發作,被仲槿止住。
「你要玩,就去旁邊洗滌池幫我把那些繃帶裹布洗得一乾二淨。」
仲槿不好再說話,帶著阿蘇到洗滌池一起洗那些被血染得又黑又臭的繃帶裹布。她們把布泡在滿滿的酒池中,用長棒不停攪動。然後把泡好的布一堆堆地撩到清水池中以錘子敲打。溢出來的水都是裝不下的死亡和腐敗。
「阿蘇,我真的很沒用。」
「不,薰姬告訴我,殿下是將來的希望。她說好好保護殿下到王城,此後必須聽從殿下的話。所以我會捨身跟隨殿下的。」
「那不過是薰姬說,你自己是怎樣想?」
「阿蘇沒有想法。殿下要阿蘇怎樣想就怎樣想。」
仲槿和阿蘇七手八腳地撈起布條掛在棚上,把牆角的土爐放到棚下。這土爐下方圓滾滾的,頂着一柄長頸,開口是個喇叭嘴。白色的煙從喇叭嘴和頸上的小孔飄出。
「阿蘇,你再拿個土爐和多點老人草過來,這土爐快燒光了。」
阿蘇連忙把土爐炓了火,抄起幾把老人草過去,卻被剛燒紅的土爐燙了手。手甩着,土爐又險些掉在腳上。
仲槿笑了,原來阿蘇也又笨手笨腳的時候。「或許和薰姬教你的不一樣,但是我想你亦有自己的想法。」
「我不懂。」
「慢慢學,我也在學。」
「丫頭。洗好了沒有?洗好過來這邊。」鬍子大漢喝道。
「這邊剛好不夠人。你是醫府的吧,來這幫我一下。」鬍子大漢嘮叨道。「你那牝侍不是喜歡騎大狗嗎?叫她去把藥那回來。天罰的醫府,藥又不運來,只派幾個蹩腳醫者。」
仲槿面前是個病人,一看便知是狻猊人,滿身是傷,而且有很多不尋常的黑斑。「他是……」
「俘虜。你救他不救?其他醫府醫者都不願救他。」
旁邊一個受輕傷,被綁着的俘虜憤憤地說:「要殺就殺,何必惺惺作態?」
仲槿大聲應道:「救。請指示。」
「準備麻藥針線繃帶。」
「手臂有膿血,把小刀拿來。給他咬住木條。」
「刀子燒過了嗎?」
「喂,麻藥多下一點。」
「蠢蛋,嫑放那麼多!」
「結血粉。按着這裏。」
「你來包紮那邊。」
「加木條固定。」
「給他火榴果茶回神,分量減半。其他傷口塗藥膏,塗什麼,怎樣塗,你自己判斷吧。」
仲槿在古書中看過所謂的手醫術,但曉徹尼說現在的技術還未成熟,輕用手醫術只是旁門左道的行爲。想不到這鬍子大漢竟然懂得手醫術,真是人不可貌相。
「嫑慢吞吞。這邊還有一個要挖眼珠的。」
晚上,仲槿和鬍子大漢在醫棚中吃配給下來的飯菜:「大叔,你的手醫術很厲害。醫府中無人這樣通曉手醫術。我想即使曉徹尼亦未必這樣得心應手。」
「你是老太婆的門生?」
「老太婆?……算是吧。」
「老子我也是。想當年我是醫府中的首徒。」鬍子大漢呷了口酒又說:「在醫府眼中我現在只是個異端,要不是老太婆主動叫我來幫忙,我才不會回來。」然後又猛灌着酒。「我想今夜應該沒有突襲,丫頭,你回去吧,明天再來吧。」
「忙了一整天,差點忘記請問怎樣稱呼大叔。」
「老子茂髯。」
第二天,一覺醒來,已日上三竿。仲槿忙起牀到醫棚去。鬍子劈頭就說:「你還是去洗繃帶裹布,然後把重傷棚和屍棚中的拉去燒掉。」
仲槿抗議,說:「我想跟你治療受傷的——」
「在你還在那被窩發夢的時候,自日出起,運來傷兵七十,中途死掉的十八,重傷棚中死掉的又八個。你認爲還有資格跟老子討價還價嗎?」
於是,仲槿還是死死氣地洗繃帶。
「喂,那邊的大小姐,那幾籮繃帶要洗到猴年馬月?馬上把燻好的那過來。」
「知道。」
阿蘇說:「殿下根本不需要受他的氣啊!」
仲槿苦笑說:「但這次的確是我的不是啊。快點,我們還要燒掉屍體。」
然後,她們又去看看昨日的被的俘虜。但情況看來更嚴重了。「茂髯叔,病人的傷口合不了。」在昨日動過手醫術的傷口糜爛得一片模糊,膿血附近的皮膚長出更深色的黑斑。「難道……是我昨日用錯藥了?」
「不。這症狀有點不尋常。改用另一種藥敷吧,牝侍,你到醫府再那幾道藥。丫頭,你帶昨天的俘虜來,我也要爲他檢查。」
「對,剛才餵藥時發現那輕傷的狻猊人手臂和腰間也有黑斑。」
「哇——」仲槿叫了一聲。被人從後被勒住氣門,眼前一柄手醫術小刀亂舞。聲音在耳邊轟着:「我要你們把所有的猻猊人帶過來。否則我馬上拗斷這女娃的頭。」那俘虜竟然掙脫了繩子伺機作亂!
躺著的傷兵馬上掙扎著起來戒備,其他醫者喚來了茂髯。「且慢,快放開她。她只是個乳臭未乾的臭丫頭,你抓她未免太笨了吧。」
「可是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緊張啊。快,除了被抓的猻猊人,還要準備馬車和兵器。」
「茂髯叔,嫑管我,嫑答應他——」
「你收聲。」仲槿的頭被用力扭動到一側。
「兄台,要不然我換她,欺負弱質女流算什麼。老子我好歹在這裡說話有點份量,論斤両亦比這丫頭有價值吧。」
「你說得對,換你來,你綁好手再走過來。猢猻都是狡猾的。」
茂髯邊讓其他人綁着手,邊咕嚕道:「論狡猾,怎及你挾持人質呢?而且偏偏是她。」人質交換後,猻猊人又提出要求:「對了,我還沒吃飯。整天只喝了口苦茶。」
仲槿自告奮勇說:「我來準備飯菜吧。」
茂髯說道:「丫頭,做點我能吃的吧——」話未完,他腮幫的鬍子就被抓住,整個人轟一聲被摔倒地上。「好,別耍小把戲。快點送來。」
仲槿馬上抄起袖子做飯。其實她沒試過做飯,但是茂髯挺身而出,自己怎能置身事外?她下了決心要做好這頓飯。
「菜和湯都好了,請先吃吧。」
「你別想毒我。鬍子,你先吃。」
飯菜端上來,茂髯二話沒說,俯着身子像狗一樣埋頭就吃。猻猊人看到,忍不住一腳踢開茂髯,又坐在他背上吃飯來。「味道不錯,女娃手藝不錯,要不要跟我回去當小婢,保證吃好住好。」未幾就把飯桌掃個精光。「人呢?車呢?準備好沒——」只見他抱着頭,眉頭緊皺。「有毒?明明……」
「明明我吃了無事,對吧?」茂髯一挺身把猻猊人甩開。
猻猊人沒回話,舉起刀子朝茂髯刺去。茂髯沒有閃開,被綁的雙手從腰間抽出一根藥杵,反手抵住刀刃,腿抬起,膝蓋重重撞向對方的肋下,恰好就是猻猊的傷處。猻猊人整個應聲倒下。
「這下你要在我的醫棚裏住一段日子了。好好受吧!哼!」茂髯他又大叫道:「好啦,沒戲看啦。大家回去工作!」他回望仲槿說:「那傢伙走運了,遇上老太婆的門生。他萬萬想不到飯菜跟他剛吃的藥相沖吧。」
「茂髯叔,這是我第一次藥害人……」
「無需介懷,你會慢慢習慣的。」茂髯同情地看着眼眶泛紅的仲槿。
未完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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