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已經是影片的時代,但沒有媒介比文字更能直截了當地植入意識形態。
獨裁者也深諳此道。
他統治地區的所有傳媒與出版,由實體到網上,都牢牢掌握在其鐵腕之下。
粉飾太平。
指鹿為馬。
誰不配合,誰就消失。
作家的一些朋友,無論是寫極為溫和的議政評論,還是將政治諷刺寫進虛構的小說中,都被抓被關,音訊全無。
文壇中剩下的,都是一些只談風花雪月,不著邊際的寫手。最安全的就是寫愛情題材,甜蜜的愛戀,苦澀的情傷,即使淺薄庸俗,都叫讀者沉醉其中。
太平亂世,在穩定的邪惡中,很多人最關心的也只是自己的孤寂感。
作家與那些寫手不同。
他直接就是寫政治,不過每天都對獨裁者歌功頌德,阿諛奉承,用他的生花妙筆,舞文弄墨,文過飾非,黑的說成白,白的說成黑。
作家很快得到賞識,經過一輪政治成份的測試與檢查,終於加入獨裁者的政府宣傳部。
政治打手很多,但作家的才華凌駕眾人,成為一班忠誠國民的意見領袖。對忠誠國民來說,他們早就有了立場,只等待其他人認同他們心中的想法,樂於活在一個泡沫世界中。
作家也很注重自己形象,寫作以外還做健身鍛鍊,不時在社交網站上載時而陽光時而憂鬱的造型照片,大媽師奶一邊閱讀他的文字,一邊想起他結實的手臂,夜闌人靜時,不禁伸手摸向難以自控地濕潤起來的嘴角,抹去滴下的口水。
作家大受歡迎,獨裁者甚至點名要他替自己撰寫傳記。
像獨裁者這樣的大人物,當然要將豐功偉業流傳後世,千秋萬載,永被傳誦。
他亦想自己為國為民,鞠躬盡瘁的感人小故事,可以由每個小學生也背得出。
接到重要任務,作家的酬勞自然不會少。
不過壓力可想而知是多麼巨大。
每次去到獨裁者的辦公室,被外面的持槍侍衛搜身,然後獨自面對稍為不高興便可以令他由高處跌落谷底的統治者,他不能不保持戰戰兢兢,誠惶誠恐的態度。
獨裁者很享受別人害怕他的感覺。
作家跟獨裁者做訪談,除了帶著錄音機,也很傳統地用鋼筆與筆記簿,將對話重點手抄下來。
送他那支名貴鋼筆的文壇前輩,聽說在獄中被折磨到死前,不住咒罵著他。
經過幾個月與獨裁者的訪談,作家陸續地完成傳記,將寫好的部份呈給獨裁者過目,獨裁者對成果非常滿意。
最後一次的訪談結束後,作家恭敬起立,獨裁者也首次從座位站起來,向桌子另一邊的作家伸出手。
得到領導人認同,這是何等莫大的光榮。
作家緊緊握住獨裁者的手,突然使勁一拉。
獨裁者冷不防被拉到上半身攤在桌子上,作家隨即拿起鋼筆,狠狠插向獨裁者的頸部。
作家事前已經研究過頸動脈的位置,雖然他的手臂久經鍛鍊,不過鋼筆始終不夠銳利,並沒有達到他預期之效。
獨裁者殺豬似的大叫。
作家知道這種程度的創傷,不足以致命。
辦公室門外的兩名持槍侍衛聽到聲音,立即撞開大門衝進來,見到獨裁者與作家正在糾纏,怕子彈穿透作家後會射中獨裁者,一時之間不敢開槍。
作家心念電轉,一手扯著獨裁者的頭髮,拉起他的頭,另一手將鋼筆垂直架在桌子上,對準獨裁者的眼窩,再用力將他的頭按下。
鋼筆從眼睛刺進腦部,直接寫出獨裁者一生的結局。
持槍侍衛上前將作家拉倒在地,亂槍將他打成蜂窩。
獨裁者的接班人上台後,或許會一切如常,或許接班人位置未坐穩,便會引發政府內一場腥風血雨的權鬥……
也或許,或許這會帶來新的希望,新的轉機。
英國政治家愛德華鮑沃爾利頓說過:「一支筆,比一把劍強。」
作家明白,當情況壞到一個地步,沒有任何打動人心的話語再有意義。一支筆,想比一把劍強,要沾的,就不會是墨水。
文:謝天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