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梧想了想,決定讓手槍留在夾萬。出門前看看鏡子,一貫的不惹人注目。這樣就好,他對自己說。他乘地下鐵往深水埗站。上午十時,剛過了上班的人潮,但因為附近林立批發商舖,街上有很多打著傘來採購貨物的人。青梧戴上鴨嘴帽,沿著街道走,一邊留意旁邊的街號。他在麥當勞前面停下,眼光停留在馬路對面的一棟舊式住宅。沒等多久,那個男人從大廈出來,在便利店買了報章,然後往公園的方向走去。青梧在遠處觀察那個人,頭髮仍然亂蓬蓬的,穿著白色汗衣和紅白格子布短褲,一副典型的潦倒樣子。他待男人走遠,快步橫過馬路,在離住宅入口幾步處等待。這次,青梧等了差不多半小時,才看見一個老婦挽著一袋子的日常用品,走近大廈的入口。她專注地走,絲毫沒有留意不遠處的青梧。待老婦掏出了鑰匙,放到鐵閘的匙孔,青梧立刻走上去,為老婦推開鐵閘,並且友善的向她微笑。老婦向他點頭道謝,兩人一起進裡頭,走上殘舊的樓梯。和老婦在一樓別過後,青梧走到三樓。這種舊式住宅,一層只有兩個單位,卻連防盜的閉路電視也沒有,鐵閘的門鎖也是異常的簡陋。青梧俯身看了看302號單位鐵閘鎖的型號,取出相應的開鎖道具,不到兩分鐘,大門應聲而開。這兒是那個告密人的家。青梧仔細地翻查了屋內的物件,全是銀行追討欠債的信件。在這以前,青梧已經跟蹤這個男人好幾天。正如梅利漢所言,這人多半和整件事沒有關係,看來只是個常常在街上流連的無業漢。青梧嘗試猜出經過:他在某處發現了用紙袋裝著的錄影帶,好奇下將錄影帶帶回家。看完先是吃了一驚,轉念就想到或許可以用這個來撈一筆錢,於是做了幾個拷貝,將它們賣給報館和電視台。就這樣花掉了好幾天。還是別浪費時間,也沒必要打草驚蛇。青梧心想。青梧原本打算逕自回家,在公寓樓下忽然改變了主意,轉而往上次遇見那圖書館女孩的咖啡店走。他點了黑咖啡,看窗外的街景,就這樣半小時過去了。青梧站起身,回到自己的公寓。電腦閃著新郵件的通知。<melihan999@gmail.com>。是梅利漢。「8772 9213 7657 1098 223」青梧將解碼後的字句寫在紙上。他盯住紙張, 外面開始刮起大風。
萬福母后!仁慈的母親,我們的生命,我們的甘貽,我們的希望。厄娃子孫,在此塵世,向妳哀呼。在這涕泣之谷,向妳歎息哭求。我們的主保,求妳回顧,憐視我們。一旦流亡期滿,使我們得見妳的聖子,萬民稱頌的耶穌相隔十年,青梧以為自己早已忘記。可是如今,在眾人的唸禱聲中,無需思考,他就能自然地唸出曾經每星期都背誦的禱文,猶如禱文已然刻在骨子,不會褪掉。
從梅利漢處得悉那名警員望彌撒的地方正是從前自己一家上的教堂,青梧的心情意外的平靜,彷彿早已料到,命運離不開一個又一個的迴轉,一切終得回到原點。他坐在第三排的長木椅上,父母和葉桐就在旁邊。葉桐將小手放到媽媽的大腿上,讓媽媽溫柔地握住。爸爸一臉沒好氣的給青梧遞過那玫瑰經文,深知他還沒有記牢。青梧一動不動。他知道,只要伸手,所有將化成光點,甚麼都不會剩下。
木造的聖母像,依然垂眉俯瞰底下的眾人。
萬物依照自己的軌跡運轉。
曾經簇新的木像,現在已見油漆剝落的痕跡。
父母那曾經裝載靈魂的身體,已化成灰燼,埋在黃土之下。
青梧長大成人,葉桐在世界的某一角落。
天父,這兒發生的一切,在你眼中又是甚麼模樣的?可不可以,讓我看見你眼中所見,感受你心中所感?
「這是神的國度。」神父如此結束講道。
聖樂奏起。青梧隨眾人一起站立。聽到外面刮得呼呼作響的風。抬頭望窗上的透明彩繪,看得見打在上面,密密麻麻的雨點。
眾人或合眼禱告,或和旁邊的人祝福問安。
外面就要崩壞,這兒卻一片詳和。
只有一個世界,沒有更美好的了。至少,在現世中沒有。因此,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。對嗎?
青梧張開眼睛,旁邊的人已然散去。神父卻徐徐向他走來。這位曾經抱著剛出生的青梧,為他洗禮和立聖名的神父,聲貌俱沒怎樣改變,只有頭髮和鬍子變白了,眼神比以前更深更靜,動作都輕輕的。
「第一次來?」
青梧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神父。
「歡迎你。」
青梧仍然默默坐著,表情沒有改變。
神父沒有介懷,只笑了笑。他站在原地,和青梧四目對望。終於,他說:「上主祝福你。」說著就要轉身。
「神父。」青梧小聲喊住了要離開的神父,聲音像剛從深坑被掘出來似的。「你不認得我嗎?」
神父重新望向青梧的臉,眼光搜索那上面和記憶相符的痕跡。過了半晌,他搖了搖頭。
「我們認……」就在那瞬間,空氣吞噬了神父的聲音。他雙眼微微睜大,嘴巴半張開。他伸出左手,彷彿想要確認青梧的存在,卻在半空頓住了。接著,他別過臉,緩緩坐下。青梧聽到他略變沉重的呼吸聲。兩個人坐著,一句話也不說,彼此都沉溺在和緩的思緒中。風不知從哪兒吹進來,祭壇上的燭火輕輕一顫,卻沒有熄滅。青梧想起要問神父關於那個警員的事,此刻卻不想開口說任何的話。
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神父一字一字的吐出:「這些年來,我一直求問上帝,何以容許那件事在祂的國度發生。」
青梧甚麼也沒說,繼續眺望遙遠的燭火。
「義人該當受祂的保守。他們是如此的善良。上帝的計劃,或許我們無法猜度,但是……原來,我能為您們做的,除了禱告,幾乎沒有任何事情。只能夠在心裡懇求,求你們在激烈的痛苦中,多少可以得著平安。即使身在死蔭的幽谷,也能有一絲陽光。」
老神父把乾涸的手上,放在青梧的手上。青梧感受那手心裡,溫暖的血液正流動著。
「那麼,你有見過她嗎?」青梧問。
「她?」
「葉桐。」
「你們不在一起。」
青梧緩緩地點了點頭。他想起那件事發生後的日子。在學校的宿舍裡,每當獨自一人的時候,他都會臥在房間的床上,閉上眼睛,在腦海模塑葉桐的樣貌。那個他們常去的湖邊,漸漸映現眼前。葉桐在旁輕聲的唱著音樂課教的歌謠,青梧拾起一條樹枝,敲打旁邊的石頭,權充拍子機。於是,青梧每天晚上,總默想重溫和葉桐的點點片段。但是,那時還是十二歲的青梧,心底已然清楚,隨著時間飛逝,她的臉容將漸漸模糊。只有在他全力想著湖的時候,她的側影才會翩然漾起,一切卻只是鏡中花,水中月。十二歲前的歲月,將成為一個空洞,任由他在以後活著的每一天承受著。神父嘆了口氣:「為什麼?」青梧想了一會。「因為,我們都不是原來的自己了。」彷彿要讓這句說話沉澱,神父隔了半晌,才說道:「那件事之後,我們一直找不上你。大家都擔心。小桐的情況也不好,顯得很沉鬱,常常瑟縮在病房的牆角,到晚上就一串串淚珠的掉下來。我們商量之後,認為還是盡快處理了你爸媽的後事,讓一切辦妥後,可以把葉桐送到教區辦的院舍。至少在那兒,她會得到妥善的照顧。」
說時他看著青梧,青梧卻只盯著自己的雙手。
「她在那兒待了三年。每一天,我都想著,該要找小桐了。好好跟她談談,告訴她,不要讓發生的不幸延續,不要讓自己被哀愁蠶食。要好好保守善良的心,嘗試臉向日光前進。可是,我沒有找她。一直到最後,她要離開的一天,我才撥了一通電話。她說,要看看世界的模樣。我聽著她的聲音,甚麼都不能說了。」
神父的聲音是那樣的平靜,致使直到青梧抬頭,才發現淚珠在他的臉沿,緩緩滾落。「我們誰都無能為力。」青梧淡然地說。身體的深處卻有某種東西在抽動,他強忍著,不讓多年所結的蛹繭崩潰。他伸手從口袋摸出警員的照片,遞給神父。
「認識這個人嗎?」
神父看了一會照片,點了點頭。
「他到這兒上過彌撒,但次數不多。」他頓了頓。「他特意找我談話,所以記得他。」
「他跟你說些甚麼?」
此時,神父鮮有的皺起了眉頭。「說來奇怪。他談起你們來。」
聽到這話,青梧警覺的望向神父。
「他說起當年那件事情,接著想知道你們的去向。那個時候,我根本無法確定你是否還活著。至於葉桐,離開院舍後,她該是跟隨修女到了外地。可是也不知道現在身在何方。這些我都如實告訴他了。」
「之後?」
神父搖搖頭。「他沒再說甚麼。」
「他一個人參加彌撒?」
「有時跟一個女的過來。跟他差不多年紀。四十來歲。剛才也來了,坐在你右側,前一排的木椅。」
青梧想了一下。「穿粉紅襯衫的高個子?」
神父點點頭。「差不多每星期都來。但沒甚麼話,彌撒完就靜靜離去。」
青梧默默回想神父的話。
「要走了。謝謝。」他對神父說。
神父喊住了他。
「青梧,你過得怎樣?」
青梧看著他。
「或許,我要下地獄的。」青梧回答說。
時間已經過了八點,風卻沒有緩下來。青梧決定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。雖然沒甚麼食慾,但覺得還是吃點甚麼比較好,回家也好有氣力工作。他還是選了平日光顧的咖啡店,點了吐司和鮮奶,對腸胃不會造成過大的負荷。然後,青梧嘗試深入思考這幾天發生的事,但腦袋卻好像無法運作。太疲倦了,因此他決定暫時甚麼也不想。他驀地有種想要妥協的衝動。這個人生也太累人了。為什麼他必須忍耐世上各種各樣的痛楚?為什麼得保持警戒?為什麼不能打開心扉的哭哭?他要提防的到底是誰?是綠先生的敵人,還是自己過往積下的仇家,抑或其實綠先生和梅利漢也未盡可靠?還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,已經無法改變了?如果有人正在監視的話,就由得他們吧。要來殺他的話,也儘管來。青梧覺得,他已經甚麼都不在乎了。他忽然不能忍受繼續坐在這兒。他舉手著侍應把吐司和鮮奶裝好,把食物放到背包裡,接著急步的離開咖啡店。
甫開傘,傘子就被風吹壞了。激烈的雨打在青梧身上,閃電在天空劃過如天空的裂痕。衣服迅速被雨水濕透,黏在肌膚上。他在猛烈的風中,一步一步移動。
「青梧。」一把柔軟的聲音響起。
「誰?」
「青梧。」聲音近在咫尺。
青梧忽然認出這是誰的聲音。
「青梧,我們的命,是爸媽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來的。」
「你在哪兒?」青梧急速轉身,四處張望。他知道,這不是平日的幻覺。
「記得媽說過嗎?如何讓瞎眼的人得光明。」
「葉桐,你在哪兒?」青梧的臉佈滿水珠。
「愛是恆久忍耐,又有恩慈。愛是不嫉妒,不自誇,不張狂,不作害羞的事,不求自己的益處,不輕易發怒,不計算人的惡,不喜歡不義,只喜歡真理。凡事包容,凡事相信,凡事盼望,凡事忍耐。」
「葉桐……」青梧已然泣不成聲。
「不要忘記原來的自己。你不是孤單一人的。我在這裡。」
青梧站在街道上,不斷呼喊葉桐的名字。
* * *
阿亦在計程車裡往窗外看,盯著前面矇矓的白色身影。每隔一陣子,她便吩咐司機停下來,讓那人先走一段,盡量和他保持二十公尺的距離。所幸颱風天,路上的車不多,也不會妨礙交通。而且,從酒吧回來,一路上跟年輕的計程車司機也聊得相當愉快。因此,當阿亦偶然發現青梧,向司機提出跟蹤要求的時候,他也樂意和她玩這遊戲。
可是,青梧卻在十字路口處停下腳步,似乎在思索甚麼。左轉是公園,阿亦祈禱著,千萬不要進去。他駐足了一會,最後還是選擇走進公園去,身影就消失在漆黑之中。司機在倒後鏡上向阿亦投以詢問的眼神。
阿亦嘆了口氣。沒辦法,要跟下去只得下車。阿亦給司機付了車資。
「用我椅背後的長傘,比較牢固。」司機好心地說。
阿亦感激地報以一笑,拿過傘子,往漆黑的公園走去。
下車沒多久她就後悔了。她睜大雙眼,卻幾乎甚麼也看不見,街燈的光都被雨水溶掉。她走在濕滑的地上,高跟鞋沾滿了泥濘。樹在狂風下猛烈搖擺,每分每刻的聽著那沙沙聲音,阿亦覺得大樹就要打在自己所站立的地方。
她硬起頭皮往裡走,眼光搜尋青梧的身影。視線所及,公園裡卻空無一人。
風穿過她的襯衫刺進肌膚,阿亦感到自己就要凍僵了。依稀見到前方的涼亭。她想,還是到那邊避避。
「阿亦,你到底在幹些甚麼?」她喃喃說道。
就在踏進涼亭的剎那,阿亦忽然覺得左側好像有點異樣。正要轉頭看去的時候,阿亦感到左肩被正在疾衝的甚麼撞了一下,還來不及叫出聲,纖瘦的身子已經凌空飛起,背部和腦勺重重的撞在涼亭的柱子上。對方迅速欺身上前,手肘用力壓在阿亦的頸項。
我要死了。這個念頭略過阿亦的腦海。
她想讓對方饒過自己,或是求對方別讓自己死得痛苦。但是,全身的劇痛的她已經無法說話。對方好像說了些甚麼,手肘的力度減輕了一點。阿亦的身子一軟,意識也隨之遠去。
未完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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