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千里凝目

千里凝目(七)

講故佬 千里凝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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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深海的觸鬚

阿亦大大的伸了個懶腰,把紅色膠框眼鏡放回抽屜,打開化妝盒,略略補了妝。總算又一天了。她邊想邊鎖好圖書館的門閘。

她站在尖東梳士巴利道上的巴士站。滿有活力的男孩在後頭不斷跟母親說著話。他高分貝的童音甚至蓋過了道上行駛的車聲。都初夏了,雨天的空氣卻有點冷。阿亦盼望過海的隧道巴士快點來。她很想到酒吧,喝杯威士忌。

阿亦住在圖書館附設的寢室。那裡雖然小,但裝潢和圖書館的格調一樣優雅。浴室也相當整潔。起初應徵這份圖書館管理員,正正是被這點吸引。既可以省掉房租,也可以在辦公時間讀書,沒有比這更寫意的工作了。

偶爾真的很累,阿亦在圖書館關門後,會逕自躲進寢室裡,開著空調,呷著冰凍的啤酒,讀喜歡的書。但更多的時候,阿亦愛像現在般,到港島的蘇豪區酒吧,喝點酒,然後和不認識的人聊聊天。

人們絡繹的擠上巴士。車廂人很多,阿亦逼著把雙手交叉的曲到胸前。小時跟隨教會離開,到去年回到這個城市生活,阿亦花了許長的一段時間才適應得了。人們的步伐急促,路人讀著智能電話上的資訊,卻從不注意別人的眼睛,那個透視靈魂的地方。這些和她長大的環境有天壤之別。然而,隨著阿亦習慣了都市的節奏,她漸漸發現不為她熟知的世界的另一面。她學懂的是,世界有許多人,而每人都有各自的身姿,拼命地活下去。然後,她開始愛上夜裡高樓上那深深的燈火,還有在橘色街燈下孤寂的人影。她上酒吧,聽或清醒或半醉的人說的種種。有人奮力跳躍,有人任由身體下墮。阿亦覺得,他們都有被毀壞之後獨有的美態。

跟隨教會,在另一片土地上的修女院生活,每天耕作祈禱,照顧病人。日落時看著如畫的風景,確實過得安然快樂。修女們的慈愛,也足以彌補阿亦不知父母是誰的遺憾。即便到現在,阿亦還是會懷念在頌禱聲中,那源自靈魂的平靜。可是,阿亦越長大,越發現自己和那兒的人格格不入。當修女們為世界眾多的苦難禱告的時候,阿亦卻躲在房間,讀雨果的《悲慘世界》,並為芳婷的命運哭泣。讀米蘭昆德拉的《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》,嚮往著人和人關係的各種微妙。她決定離開教會,回到這個出生的城市。

奇怪的是,阿亦雖然不喜歡修女院的生活,卻和那兒的人相處得很好。院長美拉修女雖然處處給人神秘的感覺,每當露出笑容時,可以看見那打從心底的美麗。還有葉桐,和她一起從孤兒院被送至修女院的女孩。

阿亦在這個城市中,常常想起葉桐對人靜靜的微笑。葉桐說話不多,但每當阿亦和她訴說心事的時候,葉桐都會凝神傾聽。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,總善意地看著阿亦的臉,然後用溫暖的手,抹走阿亦臉上的眼淚。

阿亦永遠記得那個景象。那天,她稍微睡過了頭。窗外的雀鳥在鳴叫,阿亦撐起身子,望向窗外的花園。葉桐已然在花園打掃。然而,那刻,她的身影卻凝定在大樹旁邊。金色的晨光,穿過葉的縫隙,溫柔地落在葉桐白皙的側臉。葉桐正低著頭,凝視手中的東西。她的嘴巴微微張合,阿亦依稀聽到輕軟的歌聲,似是某首聖詩的旋律。阿亦平日也覺得葉桐的歌聲優美,但是唯獨那天,在面前的這片風景,葉桐的聲音在陽光和輕風中那麼輕薄,溫煦。阿亦彷彿看見歌韻穿過晃動的樹葉,煙雲,飄至那至高的穹蒼。萬物都要停頓,傾聽那甜美純淨的哼唱。阿亦呆呆看著眼前這一切,忽然像被甚麼震懾住。然後,天使在她心中詠唱,委委弱弱的,卻分明聽到,猶如與葉桐的聲音互相和應。阿亦推開木門,靜靜地走近葉桐。輕風吹拂,葉桐幾根沒有繫好的髮絲撩動著雪白的頸項。她手中執著一塊形狀美好的細葉,姆指緩緩沿葉脈移動。

終於,葉桐合上薄薄的雙唇,阿亦心中的歌聲也隨之消失。葉桐轉過臉,望向阿亦站定的方向,臉上漾起熟悉的笑容,卻遙不可及。

「怎麼了?」阿亦柔聲問道。

良久,淚水沿著葉桐臉頰的曲線滑下,落在地上,彷彿種起了雪白的薔薇。

那天,阿亦第一次看見葉桐哭泣。

葉桐已經有五個月沒有給她回信。這是自她離開教會後沒有發生過的事情。她倆總是興高采烈地交換彼此在生活上的瑣事。可是,這幾個月來,阿亦所寄的五封信,全都石沉大海。葉桐的最後一封信,是年頭寄出的。那時,葉桐寫道,她們要到新畿內亞協助一個慈善組織救濟災民,說明二月回來後,寫信告訴阿亦當地的情況。從那時之後,她就了無音訊。當然,她未能寫信或許有許多不同的原因。然而,阿亦卻沒法不去在意。

酒保給阿亦遞過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。他認得這個打扮講究的年輕女孩,幾乎每天晚上,她都一個人光顧。他漸漸發現,這女孩並不喜歡那些插著小竹傘的花俏雞尾酒,卻愛點威士忌或白蘭地這類多數女性不喜歡的烈酒。而且,她從未試過和別的男人一起離店。常常有年輕男子借故和她聊天,她倒是很樂意,而且都談得很投緣。可是,每當他們邀請她到別的地方再喝時,她總是臉帶微笑的婉拒。

此刻,她正在讀一本百科全書般厚疊疊的書,和年輕的她很不相襯。

「快要刮大風了。」酒保朝阿亦的方向說。

阿亦向他投以疑問的眼神。「甚麼?」

「你都沒看新聞報導嗎?」酒保指指頭頂的電視。「誇張說句,簡直像末日徵兆。幾天前才炸彈襲擊,現在又有十年來最強的颱風。明天中午登陸。」

阿亦看著電視半晌。「情況好像有點壞,對不?」

酒保點點頭。「上回刮風,店門外的大樹都被吹得歪倒了。這趟怕要被連根拔起。」

阿亦嗯了一聲,重新抬頭看新聞報導。

酒保憑經驗覺得,這人今晚不想說話,於是也閉上嘴。

「你喜歡樹嗎?」阿亦忽然開口問道。

「甚麼?」酒保一時無法理解她的問題。

阿亦想了想,接著搖搖頭。「沒事了。」

阿亦喝完第二杯威士忌。看看手錶,十一時多。這天晚上,過來搭話的男人都很沒意思。他們看見阿亦手上的書,都辦例行手續般談談閱讀,卻沒一個有甚麼真知灼見。後來就成了談天氣,Armani的新款套裝(阿亦身上正穿著用一個月薪水買下來的Armani連身裙),甚至她口紅的顏色。最後,阿亦以冷淡的笑容應對過去。她站起身,和酒保示意一下,然後比平日早一點的離開酒吧。

阿亦發覺風確實很大,站在稍為空曠的地方,臉都被刮得隱隱作痛。阿亦看到了酒保口中的那棵大樹,真的歪歪斜斜。阿亦認得那是石栗,這個城市常見的常綠樹。她走近去,伸手碰觸那粗糙的樹皮,想像裡面的年輪和各種結構。「有人說,你明天或許就要被吹倒。」阿亦小聲地告訴它。她將耳朵輕輕貼在樹身。她聽到裡面的流水聲,一下一下的,像心跳。這天晚上,她莫名奇妙地想念葉桐。青梧葉桐,阿亦微微一笑,他們爸媽改名的時候,分明就把子女當成了樹。

那個咖啡店的年輕男子,就是青梧吧?阿亦從未想過,她真會遇上這個人。是甚麼時候第一次知道青梧這個名字呢?阿亦回想。對了,是阿亦離開修女院那天。

她們故意錯過往市集的公車。葉桐乘機向院長提議自己陪阿亦走山路到市集,好讓她可以趕上火車。阿亦記得那天天氣份外的好,天很藍,而且看不到白雲。野果的甜味在空氣中飄揚,昆蟲低鳴。她們走了一段平路,到達陡峭的下坡段。葉桐伸出右腳,試探下面落腳的石塊是否堅牢。她的身影剛好遮住了前面的山路,在阿亦眼中,她看似正在空中行走。

她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的往下走。葉桐走在前頭,阿亦則跟在後面。就是在那個時候,葉桐開口說話。她喚了阿亦一聲,腳步也沒有停下,依然背對著她。

「嗯?」阿亦應道。

「你覺得自己,會不會有個哥哥或弟弟?」

「甚麼啊?」阿亦笑道。「我連爸媽是誰也不知道。」

「所以我說,你覺得呢?」

阿亦想了想。「不會吧。將自己的女兒隨便棄在公園的人,不可能成為其他孩子的爸媽。」

「對不起。」葉桐稍稍轉過臉,說道。

「沒關係。」阿亦頓了一下。「真的沒所謂了。」

「嗯。」葉桐把臉面向前方,邁起腳步。「有沒有跟你說過?我有個雙胞胎哥哥。」

阿亦第一次聽到葉桐提起家庭的事。「是嗎?」阿亦語帶雀躍。「樣子像吧?」

「才不。他年紀小小就長得像大人,樣子如是,性格也如是。」葉桐說。她仍然背著阿亦走,因此阿亦看不到她說話的神情。可是,她的聲音,聽起來比平日有些許異樣。「今天我忽然想,要是你,我還有青梧一起長大的話,該有多好。你會喜歡他的。」

「青梧?」

「就是哥哥。青梧葉桐。」

「青葉梧桐!」

「沒錯。」葉桐吃吃笑著。

「提起他好像令你特別的高興。」阿亦笑說。

「他啊,小時候就很會裝兇巴巴的樣子,而且做事認真得過份。同學都很怕他。待我也一樣。雖然是親妹妹,但都冷冰冰的。」

「聽起來有點可怕。」

「嗯。」葉桐接著搖搖頭。「不是的。十歲時我得了肺炎,發著高熱,而且不斷嘔吐。媽媽將我送到醫院去。那時很可憐,逼著給護士注射藥水,最要命的還是要吞樣子很醜的藥丸。我哭得翻天覆地,怎樣都不肯讓媽媽把藥丸放到口裡,最後還把藥丸掃到地上去。媽媽很生氣,到外面找護士幫忙。然後,他趁媽媽走開的時候,突然檢起地上的藥丸,一把拋到自己口裡。我嚇了一跳,卻見他咀嚼了幾下,然後小小聲的告訴我,味道像萬樂珠。我半信半疑的望著他,他卻真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。媽媽向護士要了新的藥丸,這次,我乖乖的把它放到口裡。媽媽不明所以,還以為自己生氣的樣子嚇倒了我。」

「藥丸好吃嗎?」

「當然不!好難吃。我瞪著他,他卻笑盈盈的回看我,接著走近床邊,伸手放在我的臉上。我們就這樣四目對望。奇妙的是,那一刻,我忽然覺得,藥丸真的有點像萬樂珠的味道。就這樣,之後的幾天,我都聽話的依時吃藥,每當將藥丸含在嘴裡,我就望向媽媽旁邊的他,想像口中的是我愛的糖果。我和他偷笑著,好像那成了我們之間一個重要的秘密。」

這時候,葉桐停下腳步。她轉過身,正面迎向阿亦。阿亦覺得,那刻葉桐的雙眸很深,像漩渦。

忽然,她伸出右手,輕輕放在阿亦的左邊臉蛋。

「像這樣。」葉桐小聲地說。

手心有葉桐的心跳和溫度。很暖。

「你會遇上他的。」她繼續說。

阿亦定睛地望著她,不明所以。

「到那時候,你可不可以陪他說說話?」

「你在說甚麼?沒事嗎?」阿亦有點擔心地說。

葉桐虛弱的笑了笑。「阿亦,你喜歡樹嗎?

「喜歡啊。幹麼盡說些奇怪的話?」

「你會明白的。」葉桐溫柔的說道。

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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