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千里凝目

千里凝目(六)

講故佬 千里凝目

講故佬 千里凝目

和那女孩說話以後,青梧彷彿置身在久違了的騷動之中。她的舉手投足,還有柔和的眼神,讓青梧記起十二歲的葉桐。青梧閉上眼,腦海自然浮現起遠方平靜的湖,輕風吹拂,湖面倒映的影像微微晃動,一如既往,每次想像湖的時候,葉桐的形貌也會隨之漾起,那黑漆漆髮絲,柔軟輕薄的眼簾,鋪在鼻樑上的晶瑩汗珠。

青梧張開眼睛。七時半,碼頭正人來人往。不同的鞋跟,像有各自的靈魂般發出獨特的語言。他坐在海濱長廊的公園椅上,望著海港的景色。一個中年男子在身旁坐下,繫好鞋帶,接著站起往碼頭方向走去。青梧望著男子消失的方向,思緒卻仍然停留在剛才的幻影。忽然,一只手掌無聲無息的放在青梧肩膊上,他心頭一凜。

「一時的不慎,足夠招來殺身之禍了。」綠先生說。

青梧回頭瞧見綠先生。

「你說的是。」

綠先生身後站了三名穿西服的男人,都是一臉精悍。青梧過往和綠先生商談的時候,亦和他們照過面。尤其為首一人中亞裔模樣的,給青梧的印象最為深刻。青梧十歲時和綠先生第一次見面,他已經伴在綠先生身旁。青梧記得他的名字叫梅利漢,移居美國的印度人。這人四十出頭,束著馬尾,比青梧還要高上半個頭,一身剛銳之氣,眼神卻靜止如水,沒有這種身格該有的野性。青梧過往在拳擊場上曾經遇上過如此的對手,知道這種人往往最難應付,危險而聰明,往往能夠冷靜應對各種困境。

綠先生穿著休閒運動服,深藍的眼珠和帶東方氣息的輪廓,氣質和一般遊客截然不同。綠先生已經年屆七十,體格看來仍然強壯結實,但是連年奔波,他的臉容和舉止有青梧記憶所沒有的蒼老。

「那條狗也為惡久了,而且數次在我指隙溜掉。」即使死者為大,綠先生提起黑狗,仍然語帶不屑。他罕有地帶了兩位保鑣。綠先生為人極為自負,對危機的嗅覺也出奇地敏銳,而且一直隱身在幕後,並沒堆下多少仇家,所以出入一向不用保鑣跟從。青梧心裡暗暗奇怪,再者,他們的神色異常緊張。

綠先生發現了青梧的目光,微微一笑,接著把手上的公文袋遞給青梧。「這次的酬勞,一如既往,請你分成幾筆存到為你預備的幾個戶口。」

「明白了。」青梧說著打開公文袋,裡面有幾疊現鈔,還有幾份剪報。他不解地望向綠先生。

「讀讀看。」綠先生徐除地說。

共有四篇剪報,都是數份當天出版的晚報。青梧讀時漸漸瞇起雙眼,數份報章,不約而同都報導了黑狗被殺的新聞,而且相當詳細,包括黑狗的背景資料,仇家,甚至描述了黑狗頸上的傷口。青梧抬頭凝視綠先生,他們的暗殺行動被報章報導,這是過往從未發生過的事情。他們的目標被殺後,綠先生總會派人善後,目標往往如同人間蒸發,神不知,鬼不覺,更遑論上報。

「官方那邊有我們的人。按理說,他們已經徹底把這件事埋藏好。我向他們查證過,他們確實已經移走屍體,也從沒向傳媒公佈,過程絕對保密。」綠先生說。

「剛剛,梅利漢上了報館一趟。他們起初不肯說新聞的來源,基於答應了提供消息的人,當然,我們也有我們的手段。最後,他們也開口說了。有人用不明方法,得到了火車站廣場閉路電視拍下的錄影片段,分寄給了數間報館。裡面有你行事的經過。幸好,你一直背向鏡頭,所以沒有拍下你的模樣。」

「以防萬一。」青梧答道。

綠先生滿意地點點頭。「沒錯,凡事務必小心,這是我的座右銘,也是每個人該記住的話。報館那邊得到消息,向警方求證。證據確鑿下,他們也只好承認,推說正打算公佈消息。」

「還有另一件事。」綠先生繼續說。「琛死了。」

青梧倒抽了口涼氣。青梧對這個人所知不多,甚至不知道「琛」的全名,但綠先生曾數次向青梧提起他。他是綠先生在軍校認識的同學。和綠先生同為中美混血兒,一起在軍校讀書,接受訓練,當兵時也曾一起執行任務。到後來綠先生開設保安公司,琛亦成了綠先生的左右手。由於為人圓滑,相比綠先生過於直爽,琛正好彌補了綠先生在商場上的短板。「啟示錄」的一切行動,琛亦有份策劃,主要利用交際手腕獲取重要的情報,儼如計劃中的第二號人物。

「在家中發現屍首,四肢被綑住,身上發現大大小小二十餘處遭虐打的傷痕。」綠先生木無表情地說。「他家中安裝了公司最先進的保安系統,卻完全起不了作用,沒有警報,安全閘也沒有正常運作。就這樣被人殺掉。」

「換言之,我們給別人盯上了。」青梧靜靜地說。

「你知道一個變老的男人,最害怕的是甚麼?」

青梧搖搖頭。

「有天,敵人不再害怕自己。」綠先生一字一字,吐出這句話語。

「不過,我會讓敵人知道,即使行將入木,我仍然足夠讓他懼怕。」綠先生淡淡一笑,然後,臉轉向青梧,直視他的雙眼。「青梧,我希望你記住,我們正在做對的事情。手法不當,卻絕對正確。琛也知道,所以我相信他到死也沒有後悔。」

青梧等待綠先生說下去。

「別人都說世道黑暗,但我相信世界對人類還是抱著善意的。」

說時綠先生垂著眼簾。

「樹木供應氧氣。太陽給大地溫暖,輕風送走熱力,四時交替,生命延續。」綠先生說。「假如國家元首以人民的福祉為依歸;政府官員用自身行為成為人民的榜樣;企業和員工分享艱辛經營後所得的利潤;商人和顧客各取所需;父母無條件把最好的留給孩子;長兄幼弟互相照顧,那麼,即使現在的世道變得怪異,我仍然相信只要適當的為世界扶上一把,稍微掃除那些惡意的東西,所有就會好起來。因此,我們必須堅持心中的信仰,努力實行,避免給世界改變自己。」

「避免給世界改變自己。」青梧重複了一遍,衡量這句話的重量。

「總之,敵人已經在家門了。黑狗的事,還有殺害琛,都是他們向我們的挑釁,這些人顯然比過往面對的任何東西要強悍。可以抵抗他們的武器,就是信念,和這雙粗糙的手。」綠先生瞧著粗糙的一雙手。
聽完綠先生的話,青梧的心有了微妙的感應。他記起年少時代練習拳擊時,教拳的老師傅曾經語重心長說,身為強者,當不受利誘,無懼威逼,不為鏡花所惑,自求道於天下。

綠先生拍拍青梧的肩膊。「萬事小心。我還需要你的力量。」綠先生這天晚上第三次提及小心的時候,青梧的腦海深處忽然有微弱的警號,他覺得,自己好像錯過了一個重要的細節。在綠先生到來以前的時候。綠先生仍然在說些甚麼,但青梧只閉起雙眼。他有過人的記憶力,即便只用眼角的餘光,所有看過的畫面都可以鉅細無遺地重新描劃出來。於是,他嘗試回想在長椅坐下以後的每一格影像。海風,鞋跟,日落,公園椅,旁邊的垃圾箱,繫鞋帶的人……繫鞋帶的人……繫鞋帶的人……繫鞋帶的人,青梧反復在腦海搜尋有關這個人的畫面。那人的右手執著一個紙袋,在青梧的左方坐下,和他距離兩個身位。他在椅上停留了約十來秒,或許更久。然後,他站起身,雙手放進褲袋,往碼頭方向走去……畫面在這兒頓住了。袋子呢?而那人的鞋帶,好像從開始就沒有鬆掉……

青梧張開眼睛,一陣驚懼感冒上心頭。長久訓練得來的求生直覺,讓青梧拉著綠先生,身子猛烈從椅子彈起,往離此處約十米的海邊俯衝過去。事出突然,綠先生全然不明所以,但和青梧多年的相處,他信任青梧的每個判斷,於是配合青梧的動作,全速奔跑。

那個人一直躲在碼頭的柱子後,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,同時用盜聽器監聽他們的對話,赫見如此突發,慌忙按下遙控器上的按鈕。

與此同時,青梧和綠先生蹬足往海跳去。

隆一聲的巨響,身在半空,強烈的氣流撞向青梧身上,劇烈的暈眩讓他幾乎失去知覺。但是,青梧仍然勉力保持腦袋的清醒,拼命抱著綠先生的身體,直墮到海水之中。

那人邊跑向海邊,邊把警員證重新扣在衣襟。四周都是傷亡者,處處傳來痛苦的呻吟聲。那人告訴自己,別要張望。他從腰間拔出手槍,全神貫注盯著海面。

綠先生被氣流震得昏死過去。水中有被炸飛的斷肢和不明物件的碎片。青梧強忍身體內外的痛楚,托著綠先生的身體,浮往水面。他耳際仍然殘留巨響的鳴聲,腦海一片空白,只靠著本能岸邊游去。

那人看見了兩人的身影浮起,深深吸了口氣。這是最後的了。他把槍口瞄準了綠先生的頭,扣下板機。「彭」的一聲。

那人胸口中槍,倒下。

梅利漢一身是血,握著槍把,緩緩走近那人抽搐的身體。另外兩個保鑣死了,而他因為離放置炸彈的地方較遠,儘管仍然被波及受傷,但並不致命。梅利漢翻轉那人的身體,先看到警員證件。他微微皺起眉頭,接著翻到了他口袋的引爆裝置和監聽器。他想了一下,然後決定把找到的這些,連同那人的手槍,一併放進口袋。梅利漢環視眼前一片瘡痍景像,默默地閉起雙眼,在心底唸了一段禱文。然後往那人的頭補上一槍,爆出一陣血花。

青梧盡最後的力氣,拖著綠先生的身驅,爬上碼頭旁邊的梯級。石屎梯級上佈滿蠔殼,刺穿了他的手,此時的青梧卻已感受不到痛楚。青梧仰躺著,看到岸上梅利漢轉身離開的身影。青梧想叫住他,喉頭卻發不出聲音。他只能夠望著灰白的天空,勉力不要昏倒。

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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