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凝目（二）

第一章　　裡面還有溫暖的光

年輕男子從衣袋摸出自行繪製的平面圖。他環視四周，想了片刻，低頭在地圖的其中一個轉角標上記號。他再次抬頭確認那個位置，接著離開了繁囂雜亂的火車站。

正值下班潮，放眼是黑壓壓的人群。他走到供人抽煙的平台。平台的人不多，角落處站著一個年輕女士，剛點起煙，遙望遠處的架空繞道。

他伏在平台上的欄杆，把剛從拍賣會上買來的手錶放到耳旁。雖然價格不菲，但不愧出自名鐘錶師之手，錶面的玻璃明顯是高級品，沒有任何瑕疵，光滑如水面；純銀錶帶泛起令人目眩的光澤；更重要的是，時分秒針行走時的聲音有深度，清澈易聞，小齒輪間沒有發出磨擦的雜音，運轉配合得天衣無縫。他閉起雙眼，摒住呼吸，先把自己和外界隔絕，全神貫注傾聽手錶的聲音。

滴－滴－滴－滴－滴。

7時32分25秒。他打開眼睛，迅速瞥了一眼錶面，7時32分26秒。他微微牽起嘴角。太好了。從未曾如此準確。他視這個遊戲為每天必須進行的練習。先用耳朵傾聽行針走懂的聲音，再行估計時間。行針在不同位置發出些微差別的聲音。當然，一般人無法聽出其中分別。只有熟悉鐘錶運作，加上感官上的天賦和高度的集中力，才能夠以微小的聲音判斷行針的位置。經常練習注意力的集中，可以讓頭腦變得柔軟，心無旁鶩，把平時躲於陰暗影子下的東西暴露出來，從而增加在這個粗暴的世界生存下去的機會。

他身穿黑色運動裝，手挽灰色運動袋，裝扮毫不起眼。站前廣場人很多，方便掩護，但也可能會把平時顯而易見的危險蓋過，因此必須加倍小心才行。他盡量不放過任何細微的地方。有沒有人向自己投射戒備的目光；預先計劃好離開的路線有沒有突然冒出障礙；擬定下手的地點是否安全等。

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。他相信自己的觀察力和第六感。距離火車到站的時間還有半小時。可以先找個甚麼地方，曲起身子，等待獵物的出現。如獵豹捕捉野鹿，必先經過周詳的觀察和等待，一旦抓不住最佳的時機，所有努力便付之一炬。再者，對方可不是野鹿這類善良的動物

書店裡的客人不多。他選了一個看得見站前風景的位置站立，既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，而且透過櫥窗的玻璃，還可以觀察車站門前的車輛停泊處。根據獲得的資料，某人會在那兒下車，然後乘搭火車往甚麼地方處理事務。

甚麼地方也好，你沒可能到達得了。

他在心中對那個還未出現的「某人」說。

我不會放過你這類人，也不可能對你存有憐憫之心。不要盤算如何拐帶更多的小孩子，也別費心逃避警方的追捕。你知道嗎？一旦孩提時代受到無可挽回的傷害，要不死去，要不變成像我這樣的怪物。因此，你的罪行無可饒恕。我這個怪物從未失手，即使掌心快要失去溫度了，將來也要繼續殺戮。世界上有許多像你這樣的傢伙，等著被人清刷掉。好了，你現在應該在路上。放心，無論你如何狡猾，都沒可能逃過我的雙眼。

一旦站好了位置，他開始穩定自己的心情。畢竟要剝奪別人生存的權利，必須好好下定決心，假如存有慈悲的念頭，最後被了結的可能是自己。他一邊留意窗外，一邊鬆弛身體的每寸肌肉。深呼吸幾下，以調節體內的氣息。

如此過了二十分鐘。一切都準備就緒。時候差不多了是不是？看見車站了嗎？他閉起雙眼，用手輕觸那手腕上的樹葉胎記，冰冷的手指格外感到上面傳來的溫暖。他口裡小聲唸著在夢中聽過無數次的呢喃：「青梧葉桐，我們本是同根的大樹。」睜開雙眼時，那輛車剛巧進入了青梧的視線。

那人從車裡探出身子，年齡約五十歲，穿著棕色長大衣，鼻樑架有富生意人味道的眼鏡。跟照片一樣，乍看之下是個讓人抱有好感的中年男人。但是，只要細心端詳，得體的裝扮並沒能掩蓋臉上的乖戾之氣。車牌吻合，樣子也錯不了。男人沒有帶上任何人，拉著行李，神色匆匆地往前走。

未免太大意了，難道你不知道有人正要取你性命嗎？青梧暗暗對男人說。

青梧拿起運動袋，以不惹人注目的速度推門往外。

他小心翼翼的逐步拉近和男人的距離，和計劃下手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，在那之前不能被男人察覺。青梧控制自己的步速和呼吸，不能心急。他知道一旦不小心暴露殺意，目標很可能發現從背後而來的壓迫感，繼而加強警覺性。必須等到最後的時刻，才驟然發勁，迅速使出致命的一擊。這可是六年來，從幾次有性命之虞的危機中領略出來的刺殺竅門。

道上的人叫那男人作「黑狗」，靠販賣兒童人口賺錢，強使他們進行毒品交易的勾當。犯罪的嗅覺非常靈敏，雖然幾次被警方拘捕過，最後都因為證據不足被釋放。做事利落，對於受害的兒童從不感到痛癢，不屬於固定的組織，長期周旋於不同的群體間，懂得在在適當的地方停步，因此，一直以來沒有結上甚麼仇家。這種長期從事卑劣犯罪活動的人，必定具有野生動物般的警覺性，不然沒可能生存至今。可惜，到今天為止。

接下來只要跟著走，拿出運動袋裡上了膛的手槍，「咻」的一聲，你就完蛋了。青梧右手伸進運動袋內，觸摸手槍那冰冷的握柄。M1911半自動手槍，配上運用頻率移位原理的滅聲器，五步之外，驟耳聽來，未必認出槍的聲音。

男人從褲袋摸出車票，青梧和他僅十步之距。青梧戴上原本掛在運動袋挽手上的鴨咀帽，壓得低低的。在帽的陰影下，青梧冷漠的雙瞳驀然露出了粗暴的光芒，全身肌肉同時收縮，五官向臉的中央歪斜。原本平和安靜的身體驟然散發令人窒息的壓迫感。敏銳的感官全面張開，耳朵彷彿聽到那人心臟跳動的聲音。

他的眼睛緊盯男人背上靠左邊的一點。必須準確無誤地擊中心臟，不留任何反擊的餘地。鎖定了攻擊的位置，青梧停止呼吸，世界驀然寂靜，四周移動的風景停頓了。他雙腿蹬出，向前方疾馳，手同時握上槍柄，用黑布遮著，朝向那心臟的一點，扣下板機。子彈破空，旋轉的力度，反抗地心吸力，致命性，絲毫不差擊中紅點。心臟爆裂，粗暴「啪啦」的聲響，拉下手把，摩天輪停止運轉，燈飾破滅，派對已經完結，永別了－

然而，沒有那樣的聲響──糟了。

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