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來後,我坐在旅館的床上,看窗外茫茫白雪,暗啞無言。
早晨八時十五分,我正身處歐洲北國的小鎮。十二月的異國景色於我無比陌生。湖面結了薄薄的霜。湖邊的兩個金髮小孩,用腳尖試探冰霜的厚度。沒有旗幟的旗桿豎在旅館旁,背後是藍天和杉木林構成的風景。一切看上去,宛如我在博物館看見一幅不知名的畫。
我夢見澄,那個久違了的女孩,想必是因為昨晚無意間看到電視台播放芭蕾舞的片段。一如既往,那些影像強烈地震撼內心。我懷著激動混亂的心情入睡。一瞬間,我佇立浮冰邊緣,在沒有溫度的空間顫抖。夜空無月無星,海洋的味道像飄塵,瀰漫在空氣每一處。澄向我揮手,微笑,笑容淡得彷彿輕風吹過,已然消失無蹤。
記憶這東西很奇妙,如膺品般保留了過去人和物的輪廓,偏偏內在最深刻的情感,卻隨著時間過去,變得無可辨認。澄離開以後,我每天打開畫簿,嘗試用筆描畫她在我記憶裡的形象。但是,我畫畫的次數漸漸稀疏。三天一次,一星期一次,繼而每月一次。直到最後,無論我如何努力,仍然無法清楚記起澄的五官笑靨。我能想到的,只有她的側影,還有她側頭微笑的動作。我記得她說過的許多話,卻抓不住她的面貌形象。
於是,我只好相信那個白色的世界。澄在那兒,留下了她十五歲的靈魂。二十歲的我,也永遠被白色包圍,並且和那個美麗的少女,相知相愛。是的,她告訴過我,一半的我將留在那個世界,並且和那一半的她幸福快樂地生活。「你已經記住了我,真的。已經沒有需要去想著我。願你快樂。」偶爾早晨的時候,我彷彿看見澄的影像,她溫柔地看我,微笑說道。
我走出房間,到旅館的公用廚房弄早餐。我一邊洗淨要用的餐具,一邊望窗外的雪和那小小的湖泊。旁邊一個棕髮青年正在讀英文報紙。他友善地用英語說早晨。
「一個人旅行?」我問。
「不。她還在睡。你呢?」
「一個人。」
他放下手上的報紙,呷了一口咖啡。
「不會寂寞?」
「寂寞得很。」
他點點頭。「我理解的。」
我低下頭,一口一口嚼著食物。
「我想看湖。」我說。「很大很大的湖。」
「外面那個不成?」
「不。想看,很大很大的。」
年輕人想了一會。「森林的中央,有個很大的湖。你不妨看看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微笑說。
「祝你愉快。」他展露了西方人獨有的燦爛笑容,說道。
縱然十二年過去了,我仍然記得她說起的那個湖。我記不清澄的臉孔,卻記得她對湖的描述。每字每語,清清楚楚。難道那個並不真實存在,只靠想像拼湊出來的湖,比澄還要重要?「你知道甚麼地方有湖嗎?」她的聲音在腦際響起。「在茂密山林裡面,很大很大的,最好有個小小的淺灘,可以赤足感受湖水的冰冷。陽光照射下來,光線會徐徐沉澱到湖底。綠色的湖水,倒映四周的紅葉。然後,大地看起來像被血染紅了一樣。」
我找到棕髮青年所說的大湖泊,視線越過杉林,可以望到遠方雪山的頂部。初昇的太陽,為雪山銀白的輪廓鑲上金邊。和澄所描述的湖相差甚遠。但是,當我站在廣大的湖泊前面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一切宛如一個祭典的完成。我在湖邊,腦海驀然出現澄的容貌。及肩的亮麗髮絲,柔軟輕薄的眼簾,鋪在鼻樑上的晶瑩汗珠。她以那雙捲著神秘漩渦的美麗眸子凝視我。沒錯,她是澄。那個我永遠渴望的女孩。
「你看,多美。」澄的聲音彷彿從另一世界的入口傳來。天空蔚藍非常。細長的雲為天空添加了高度。然而,太過清澄,反而顯得朦朧。閃神間,我們回到那天晚上的海旁。
在那兒,她若有所思抬起臉。反復的海浪衝擊海邊的岩石,潮起潮落。黑色海洋的對岸,有點點燈光。
「城市的景色很華麗。」澄指向對岸的繁盛燈火,說道。
晚上的海灘很寧靜,星光在海洋的波紋間,一閃一閃地跳舞,像海洋的精靈。
我輕輕觸摸澄在沙上的黯淡影子,她的肩膀顫動。
我捉緊了她的手。
她看看我的臉,微微一笑。「沒事的。有點寂寞而已。」說著,用手肘抹去臉上的淚。
每次她凝視我,我會沒來由想哭。她用沒有被我握著的手拂去外衣的沙粒,然後把手藏在衣袖裡。
一陣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,我們盯著腳尖前的某一處,沒有說話。
「你喜歡我嗎?」澄說,聲音仿佛從世界的另一端傳來。
我隔了半晌,點了點頭。
「謝謝。」澄輕聲說。此時,風聲呼呼作響。
「但是,我是不完全的。」她繼續說。「打從另一邊世界回來,我就不完全。」
「請不要說這種話。」說話的剎那,我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乾澀。「一切都已經過去。」
她好像聽不到我的說話,只是頓了頓。
「沒有人可以同時生存在兩個世界。」她說。
澄輕輕將手掌貼在我的前額,冰冷的手心。我凝視她的眼睛,接著吻了她的前額。
「我想和你永遠一起。」我以平穩的語氣,這樣的告訴她。
她大力搖頭,好像要從腦海驅走我的說話。
她溫柔看我,又緩緩搖頭。「你說喜歡我,然後將我記在心裡,已經足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