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,我十九歲,大學一年級,在酒吧兼職。酒吧年輕的店主叫沈堯,身兼調酒師,不到三十歲,架深紅色的眼鏡。「眼鏡很適合你。」第一次碰面時,我告訴她。
酒吧只有我和她兩人工作。偶爾,我幫忙調校雞尾酒。攪拌液體時,盯著那小小的旋渦,我常常看見一個入口。
剛剛踏入春季,白天的城市還擺脫不了春節過後的怠惰。賀年廣告四處可見。某某人壽關懷你的感受,祝你身體健康,財源廣進;某某地產給你一個五星級的家,讓你在新一年裡和家人一團和氣,年年進步。人在街上行走,圍著頸巾,直打呵欠。交通警察有氣無力地指揮交通。
酒吧離鐵路站不遠,在鬧市和鬧市之間的橫巷。身在酒吧,隔著門窗,我聽見城市的聲音。響鞍聲、引擎聲、情話聲、咒罵聲、歡呼聲、哭泣聲,萬種聲音盛載萬種心情。酒吧從不熱鬧,也許因為沒有足球直播,也沒有像樣的表演。
當時,澄是店裡的顧客。不知何故,她每天都來,靜靜聽我們聊天。那個時候,我們年輕得現在的我無法理解。我們總在傷春悲秋。我們都覺得,生活是一個牢獄,而世界本身,則是一個更大的牢獄。儘管如此,我們仍然相信,只要有耐心,一切會好起來的,慢慢地,慢慢地。奇怪的是,這個感覺,隨著年紀漸大,也消失殆盡。我們不再感懷身世,甘心於平淡的生活,卻也不再覺得,自己正朝更美好的地方前進。我們像湖面的浮萍,無怨無艾。
我們三人圍成一個圈子,不著邊際地聊天。
「有沒有覺得,世上越燦爛的事越折騰人心?夕陽罌粟,夢想愛情。」沈堯望著那些醉生夢死的客人,喃喃說道。
酒很苦。我一直喝,聽喉頭咕嚕咕嚕的聲響,苦澀沿食道流到胃部,然後直達靈魂。澄在旁邊,靜靜地小口小口地呷著熱水。
「前些日子,我找人看相。相士說我的命很硬。你相信嗎?人人都說命苦的人才命硬,但我的命很好,家裡的錢多得可以讓我不務正業,到這裡開所蝕本的酒吧。他居然說我的命硬。」沈堯說。
「你會不會結束這間店?」我問。
「遲一點到英國去。父母都在那邊。我在這裡磨蹭夠久了。腦海已經「叮」的一聲,提示我是時候了,得跨過門檻走到別的地方。」
「那會是一個甚麼的地方呢?」澄說。
「許是一片狼藉,許是廣闊無邊的美麗草園。沒有頭緒。」
「現狀就是用來改變的。」我說。
「好想過新的人生。我像走進死胡同,拼命地敲打牆壁,卻只換來悶悶的迴響,別無他物。曾經我對生活有所感悟。現在的我,每天懷著不快樂也不悲哀的心情過活。我真想甚麼都忘記,重新過活,像新生嬰兒,對世間萬物都懷著好奇。我對別人說這番話,他們叫我知足。因為我甚麼都有,理應快樂。我明白的。但是,嘿嘿,理應快樂,好奇怪。」
「沒有理應快樂。這是甚麼道理?根本每人有各自的寂寞。」我說。
沈堯凝視啤酒的泡沫,浮起,爆破。
「我聽別人說過,人間根本沒有樂土。」澄用平靜的聲音說道。
「人間沒有樂土。」沈堯瞇眼看著前方,說「簡直像某部電影引用的對白。」她拿起啤酒瓶,舉手把瓶傾側,看著酒柱落到洗手盆上,響起花啦花啦的聲音。我們默然無語地坐著。
沈堯說,生命是一場沙漠的風暴,沙粒像刀鋒撲面而來,並且,確實能夠將人割得遍體鱗傷。她搖著酒杯,臉頰紅紅的,說這些話。我和澄合力扶沈堯躺在酒吧的沙發,替她蓋上氈子。
「出去逛逛,好不好?」澄提議說。
站在寂靜的街上,我呼了口氣,愛上入夜的城市。街上的店舖都拉下閘門,古舊的樓宇有種城市的滄桑。城市白天受盡委屈,被人和車鬧得滿臉傷痕。它卻靜靜地包容了一切。
「沈堯常常這樣?」澄微微側起頭,問道。我們沿著海堤散步。不遠處有一對年老的夫婦,並肩坐在長凳上,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澄把結住辮子的花繩解開,長髮垂到肩上。她用手掌按了按髮尾。那時,我跟澄還未熟絡。
「外表看不出來,但她挺多愁善感。」我說。
「那我呢?」
「甚麼?」
「我看來多愁善感嗎?」
我觀察了她的臉一會兒。「看來挺冷淡的。」
「真的?」
「第一次在後巷碰到你,我想,這個女孩好像從世界外面走來的。」
澄笑笑不語。
「而且,有點哀愁。」
「冷淡而哀愁。」
「也算一種氣質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你喜歡沈堯的店嗎?」我問。
「嗯。在店子裡頭,覺得好像和外面的世界不同。你們聊天的方式很獨特。」
「老實說,我不太懂別人的談話方式是甚麼樣子。」
「我也不大了解。但是,聽起來就是不同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能夠和你們聊天真好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從未試過那麼安心地待在一個地方。想必是我們有共通的地方。」澄頓了頓。「這樣說,你介意嗎?」
我嚇了一跳。「怎可能?」
她臉紅了。「因為,我這人看來好奇怪。」
「確實。」
澄噗哧一笑。
「與眾不同的意思。」我補充說。
「你不也一樣?」
「奇怪?」
「與眾不同。」
「我會當成讚美。」我由衷說。
「如果可能的話,我們可不可以約在甚麼地方見面?」澄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。
「甚麼地方?」
「我的意思是,在白天,酒吧以外。」
「當然。我沒理由說不。」我說
澄在一棵燈柱旁停下,攤開兩手,好像要承住街燈瀉下的橘色光暈。「理由?」
「我意思是,我很想跟你在白天見面。」我說。
澄點點頭。「我沒有可以像這樣一起走路的朋友。」
「嗯。」
「有時候我喜歡在這個城市亂走。」澄繼續說。
「習慣深夜在街上逛?」我問道。
「我不大需要睡覺。」澄說。
「你適合在酒吧工作。」我道。
「不行的。」她小聲地說。「笨手笨腳,一個月打碎一千隻酒杯,連累你們賠本。」
我笑笑。
澄緊抿嘴唇,認真地問:「你很喜歡這份工作?」
「我不大清楚。談不上喜歡,不過整的來說還不壞。至少,我可以把這個看作鍛煉。相比在學校裡,講師在外頭說話,我們像傻瓜般唯唯諾諾地應著。同學說無所用心的內容,然後一起哈哈大笑。有時會想,就算將來工作,情況會不會改變?我要一直坐在一角,默默旁觀這些事嗎?」
「怎樣說呢?不可以也把學校的事情看成鍛鍊?」澄略略思索了一會,問。「因為,假如凡事需要理由,我們幾乎沒事可做。」
我面向澄,發現她的臉在橘色底下分明得令人驚嘆。睫毛隨低垂的眼簾顫動,如拍翼的黑色蝴蝶。我被這個景象深深吸引。然後,澄抬起頭,直視我雙眼。
「我說錯了?」她問。
「不,不是。你說得對。你懂得很多。」
澄大力搖搖頭。「我只是隨口說說。我對這個世界認識很少。」她咬著下唇,好像想說下去,最後卻放棄似的。
「嗯。」
之後,她重新邁步。我在後頭走著,和澄保持半步的距離,細細觀察她的背影。
臨別的時候,澄說:「我可以打電話給你?」
「當然可以。」我說。
未完待續,下回將於2015年11月25日刊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