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1之三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大學的第一年,我花了很多時間在圖書館,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酒吧或跟澄走路。當時我身邊只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的人。她叫阿亦,是我高中時的同級同學。高中的某年夏天,我乘公車上學,正在讀川端康成的《雪國》。坐在我旁邊的女孩,開口跟我說,她也喜歡川端康成。公車停在繁花樹下。微風輕拂,映在阿亦臉上的樹影變幻不定。我側頭看她的臉,背後金光燦爛,那刻,我彷彿看見另一個世界。

你快樂,你痛苦;你飛翔,你跌墮;你擁有,你失去;你光明,你黑暗。你可以選擇,你知道,萬事皆有選擇。樹上的鳥說。當我揉眼再看,鳥已不知去向,只有阿亦的笑靨。畢業後,巧合地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,屬同一個學院。

「最近很忙?」電話中的阿亦說。

「沒有的事。除了打工,其餘時間我都閒著。」我說。

「哎,你現在有沒有空?」

「剛剛出門往學校。待會有課。」

「那我來找你。今天沒有課,不想悶在宿舍。甚麼課來?」

「愛情哲學。」

「好像挺有趣?」

「要不要來旁聽?」我說。

進教室教授還沒來,也不見阿亦的影子。我找到角落近門口的老位子坐下,把要用的文具整齊地放在桌上。由於過份無聊,我拿起筆畫起前排一名女同學的背影。我愛畫畫,用圖記下身邊的事。觀察事物每個細微的地方,讓我感覺良好。畫下東西的光影輪廓,好像使我能夠多了解這個我不明白的世界。當我繪畫那個同學外套的摺紋時,個子矮小的老教授走進來,一貫地臉露疲憊之色。他脫下大衣,點了名,說了一會「天氣真冷」之類的說話,開始談有關中世紀騎士不會跟愛人結婚,認為愛人和妻子不應作同一人的事,又說起希臘神話眾神的情愛瓜葛。這堂課比起其他堂有趣,教授似乎能夠把荷馬的史詩倒背如流。課堂過了十五分鐘,阿亦才到來。

她靜靜在我身旁坐下,在我的筆記上寫道:「有沒有覺得我漂亮了?」

仔細看看,她把本來及肩的頭髮紮起,臉的輪廓驟然變得更分明。

「很好看。你臉的形狀本就好看。」

「衷心說?」

我點點頭。

阿亦開心地笑了。

教授向我們這邊看,輕咳數下,我們立刻噤聲。

課堂後來輾轉扯到丘比特的故事。由於從前已經讀過,所以聽來有點沉悶。我不斷輕按眼皮。

「睏了?」

「有一點。昨天回家已經凌晨五時。躺在床上,卻怎樣也睡不著。」

「是不是失眠了?」

「我想只是偶爾的情況。鳥兒間中也想看日出。」

「早起的小鳥有蟲吃。」

「但是早起的蟲會給小鳥吃掉。」

阿亦瞥了我一眼。「出去逛逛。」

我點點頭站起來,跟阿亦一同離開教室。

「你要不要到我房間睡?現在還未到門禁,男生可以上來。」走出教室,阿亦對我說。
「睡之前我還想吃點東西。」

走到飯堂,看到十年不變的食物牌,怎樣也提不起食慾。我們最後到大學的超級市場買了點材料,決定到阿亦的宿舍弄吃的。在宿舍的公用廚房,阿亦堅持自個兒下廚。

「你已經很累,乖乖在旁邊看就好。要不你可以先到我房間躺一會。」

她邊說邊熟練地把食物材料洗乾淨,在砧板上快速地將肉切碎,又刷洗要用的煲子,煮起湯來。站在窗外的陽光前,阿亦的身影朦朧。我以讚嘆的心情欣賞阿亦一氣呵成的動作。

第一次在公車遇到阿亦,我便對她懷有無可言喻的好感,那並不是要成為情人的渴望。對我來說,阿亦是我和這個真實世界的唯一橋樑。在這上面,無論沈堯還是澄都無可比擬。我從不讀報,阿亦卻會把報章上的新聞告訴我,已經從她口中聽來,這些故事都會跳會動,哀傷的新聞固然哀傷,那些愉快的消息,也使我覺得世界還有美好的一面。她了解我不擅交際,所以上街從不會帶上第三者。阿亦拉我看電影,到書店買書,也會在大節日去欣賞煙火。總的來說,她是個正常得不得了的善良女孩。在這世界上,尤其在大學這個場所,不少人都為自己貼上正常的標籤,裝作和別人一樣愛好和平,願意世界變得更美好。但是,細看之下,他們許多人都有自身的扭曲之處,他們暗地裡互相憎恨,同時希望拉上別人一起墮落。這樣的人我都遇上過,令我加倍珍惜阿亦。

大學稍為相熟的同學都以為阿亦是我的情人。跟阿亦在學校飯堂午膳,同學過後總會嘲笑我。當然這些嘲笑大多是開玩笑。但是,我清楚他們背地裡都暗暗咕嚕,何以像阿亦那麼可愛的女孩,會跟我這個獨來獨往的奇怪男生一起。我否認了數次後,決定不再解釋。他們不過需要茶餘飯後的話題,我倒不介意。我確實考慮過和阿亦成為情侶的事情,也打從心底覺得,假如真能如此,必定是無比美妙的事情。但是,我一方面認為阿亦可以找到比我更適合的人,也相信一段關係成形後,要去改變猶如要移開美麗的山脈,對誰都沒有好處。

阿亦做的菜遠超兩人吃的份量,但味道好得出乎我的意料。白菜粉絲炆魚餅尤其好吃。

「好吃極了!」我不禁讚嘆。

「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那些只說不做的女孩?」

「坦白說,有一點。」

「另眼相看?」

我點點頭。「話說回來,你怎麼懂得弄這種家鄉菜?」

「小時候爸媽要上班,於是拜託附近相熟的餐館老闆娘照顧我。老闆娘很疼我,常常給我好吃的,也會抱我到廚房,看廚師們燒菜。」

「看看就懂?」

「你認為呢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當然不是。後來我上中學,同學放學都逛街看電影,我卻跑到餐館學廚。盛夏時,我也待在廚房,看師傅燒菜。老闆娘見我喜歡,索性讓我打工。」

「假如我開餐館,高薪請你當大廚。」

「要戴很高很高的白色帽子?」

「跟你現在的髮型也相襯。」

「謝謝你。」

「不用客氣。」

「我第一個他也在那兒認識。暑假時,他執住我的手,教我切牛柳,說著說著,手指卻慢慢勾在我的指間。是不是很差勁?」

「有一點。」我笑著說。

「可是,那時卻不這樣認為。炒菜的辟啦聲、抽氣扇的轉動聲、外面點菜的叫喊聲,洗碗碟的砰砰聲,那麼嘈雜,毫無情調。他竟然選擇這種情境說喜歡我。難以想像,我卻高興得直點頭。但是,話說回來,好像回憶的感覺,總被現在的自己抹殺。」

「你們之後怎麼了?」

「功課忙了,我沒有打工。他也忙,晚上到便利店兼職,打算讀書。見面時間越來越少,甚麼原因要分手都忘記了。不過,他是個好人。分手的最後晚餐,他很用心地燒了我喜歡的菜,溫柔得讓我現在回想,也覺得好可惜。」

「他大概很喜歡你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「你討人喜歡。」我低頭一邊執拾碗筷,一邊認真地說。

「是嗎?」

我點點頭。

阿亦吃吃地笑。「聽到這句話很高興。但是,他沒有說挽留的話。他說,與其苟延殘喘,不如痛痛快快地道別。那頓飯再好吃,終究兩人只是裝作吃飯,裝作閒話家常,心思其實都不知飛到哪裡去。離開時再見也沒說,反正不會真的見面,無謂說沒有意義的客套話。對不對?」

「說的也是。」我點頭說。

「喝啤酒?」

「不了,我還想待會睡一陣子。五時有課堂。」

「我叫醒你就好。」阿亦笑吟吟地說。

「碗碟由我洗。」我說。「我喜歡洗碗。」

「為甚麼?」阿亦奇怪地說。

「看到原本沾滿油蹟的碗碟,因為我而變得清潔,會萌生一種強烈的存在感。」我信口開河地說。

洗過碗碟,阿亦已經把床鋪得整整齊齊。

阿亦捧起小熊毛公仔。「陪他好好睡一覺,好嗎?」

「你跟物件說話?」我失笑。

「萬物皆有生命。」

我只好笑笑點頭。

「好了。你睡吧。我也要做作業。」阿亦說。

躺在床上,看著阿亦坐在書桌前寫字的背影,窗外陽光模糊了她的背影。我忽然發現,每次凝視阿亦,我彷彿能夠看見另一邊世界。那裡,一切都是金光燦爛,光線既暖和又溫柔。我合上眼,冀盼房間飄起來,飄在白雲之間,載我到美麗的世界。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