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遇見澄是在那年的春天。那時我剛剛高中畢業,考上了離家挺遠的大學。大學提供宿舍,而且費用便宜。但是,在可能的情況下,我想避免不必要的團體生活。我走遍大街小巷,想尋找租金較低的房子。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,我在大學的近郊,找到一間租金便宜的房間。屋主一家要往美國待上兩年,正想將房子的一個樓層出租,也好有人替他們看屋。屋主的太太知道我是大學生,而且打扮整潔,認為可以信任。因此,我得以用相當低廉的金額,租到環境不錯的房間。從屋子步行往大學約需要半句鐘。我喜歡路上的寧靜,大道兩旁種滿松柏,而且鮮有車輛。
屋子分租給我和另一個日本留學生。每人都有獨立的房間和廁所,可以保留各自的隱私。只有廚房是公用的。這樣,每天和他頂多碰上兩回,不喜歡的話,也可以保持沉默。我靠著政府的貸款和暑假打工的儲蓄,應付了學費和房間一年的租金。當然生活費也是問題。有一天逛市中心時,剛好看見酒吧聘人的招紙。於是,我日間上學,晚上到酒吧兼職。
「我搬這些酒瓶到後巷。」上班第一天,因為許多事還未上手,我盡做些勞動工作。
「辛苦你啦。」沈堯說。
三月上旬,理當是春天時節,天氣卻異常地冷。翌日是星期六,不用上學。我正感到高興,回家後可以好好地睡一覺。打算折回店子的時候,我發現一個少女蹲在紙皮箱旁。
「你好嗎?」我嘗試探問。
少女抬起頭,臉上略過一絲驚訝。她看了我一會,牽起嘴角。「沒事。」她說。
四周很黑,靠著巷口滲入的微弱光線,足以看到她的眸子裡,有種令人油然產生好感的清澈。深刻的瞳孔,描繪優美的圖案。
她再次垂頭,緊抿嘴唇,抱著自己的膝部。
「要不要進去?」我問,擦擦手掌。「有點冷。」
她向我投以詢問的眼神。
「我在那邊酒吧工作。」
冷風吹過,她點點頭。
酒吧的客人都走了,剩下沈堯把酒杯一一放回架上。
我讓少女坐在沙發上,跟沈堯說明狀況,然後給少女端過暖水。
沈堯也走過來,用令人感覺安穩的語氣說:「安心在這兒坐坐。」
少女帶點困惑地笑笑,雖然只是輕微牽動嘴角,但我知道她想笑。
我們繼續清洗客人用過的酒杯。少女捧住杯站起,杯卻從手中滑了下來,「砰」的一聲。她站著,注視地上的玻璃碎片。沈堯走過去時,少女恍若回過神地不斷道歉。
「沒關係。」沈堯說,然後握了握少女的手。「有事嗎?」
少女不斷搖頭,然後連玻璃杯的賠償一併付賬離去。沈堯和我默默看著她的背影在門外消失。我執拾地上的玻璃碎片,水滴沾在我的指尖,在微紅的光線下,像血。
酒吧工作,每天遇見的人很多。人來,人往,每個人幾乎長同一張臉孔,露出如出一轍的倦意。要不是那個少女再次出現在店裡,她也勢將被埋沒在這些臉孔當中。她穿著白色連身裙和卡其色大衣。
我送飲品到靠牆客人的桌上。之後,少女向我走來。
「那天對不起。我太失禮了。」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。
「沒關係。不過著實驚訝。女孩子凌晨獨自待在後巷。」我邊說邊請她坐下。
「我明白的。所以,想過來道謝。」
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我問。
剛好有客人舉手要酒。「待會再談。」我說。
轉身走過去時,少女在背後喊住了我。「我叫澄。」她嫣然一笑,說道。
接著一段時間,澄幾乎每週都會光顧酒吧,往往待到打烊才離開。有時,我,沈堯和澄關店後,會一起漫步街頭。多數時候,沈堯都在酒吧睡著,只有我和澄兩人。我們一直逛到天亮,然後走進剛剛開門的咖啡店吃早餐,便道別了。我們常常一言不發地走路。遇見路上有趣的事情,或是有甚麼印象深刻的生活軼事,也會零零碎碎的談起。但是,相識沒多久,我漸漸意識到,我們彼此都迴避談起關於自身背景的事。我自己的事固然不願多說。關於澄,除了知道她在私立大學唸英文外,其他的事我幾乎一無所知。如此這般,我們可以聊的話題少之有少。好在她很享受夜裡的寧靜,也不介意兩人間的沉默。於我亦然。
後來,我們開始約在日間見面。雖然在大白天,我們也只是一股腦兒四處亂逛。街道人來人往,店舖和戲院五光十色,但是,澄的心思似乎只放在走路這一事情上。我常常好奇,像她這樣的女孩,即使說話不多,也許不擅與人相處,想必身邊也圍繞不少男生,何以她偏偏選擇跟我一起?當然,我並沒有將這個想法宣之言語。我時時偷看澄的側臉。在陽光底下,她的額頭滲出點點汗珠,直髮間露出微呈尖狀的耳朵,像剛剛萌牙的葉子。她的眼睛總在遙望前面的某一點。彷彿無可避免,我對澄產生了好感。
我和澄幾乎逢假日就見面。即使在工作天,她也常常走來酒吧。但是,很顯然,澄並沒有將和我這段關係看成特殊。她總自顧走路,也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。似乎真如她自己所說,沒有多少人願意和她這樣無言地走路。我盯著前頭的她的背影,心想,她為什麼希望有人陪在旁邊?這種走法,一個人或兩個人,根本沒有分別。
話是這樣說,能夠和澄在假日到街上走走,我還是無比樂意。而且,我和澄還是漸漸地好起來。春去秋來,夏去冬至,樹葉飄落,新的葉子長了出來,然後再次落下。天氣轉冷,我們並肩走的時候,澄會自然地將身體靠在我的臂膀。我能夠依稀感覺到她髮絲的香氣,還有身體的溫度。街上人多的時候,她會勾著我的手,或是抓住我的手腕。她的手心出奇地冰冷,不止手心,偶爾碰到她臉頰,也沒有絲毫暖意。我常常冀盼可以多少分點溫度給她。
家裡客廳的窗傍,透進來的陽光映出了無數的塵粒子。我常常伸手去抓,攤開手掌,卻甚麼都沒有。我以為自己歷盡一切,但想深一點,我還是害怕自己不懂的人和事,偏偏我不懂的事那麼多。我就像一個在十字路口大喊媽媽的小孩。每天醒來,總有等待的感覺,懷著期待的心情,等待那些連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。上學打工睡覺上學打工睡覺上學打工睡覺。我以為自己能夠忍受寂寞,但是,當我發現無法從腦海驅除澄的身影時,我知道,原來每個人都渴望抓住另一個人,然後共度一生。
未完待續,下回於2015年11月25日刊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