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過隧道,是一個白色的世界。夜空下,大地一片瑩白。冰上倒映天上星斗,彷彿兩個星空。火車的車廂,只有我一個乘客。望出窗外,山腳底下的疏落小屋,在雪上透出搖曳的燭火。
一個穿著整齊制服的男人從車長室走出來。
「快到站了。穿多點衣服,外面很冷。」說著遞給我摺疊整齊的圍巾和大衣。
我雙手接過,說了聲謝謝。
「待會客宿那邊會派人接你。今晚你要在客宿過夜,明天會有人分配你到崗位上。」他說。
「請問,我將要做些甚麼?老實說,到目前為止,我對目的地一無所知。」
「適當時候,有人會告訴你。」
「其他人呢?」
「其他人?」
「我指,其他乘客。」
車長像看到怪物似的盯著我,然後環顧四周。
「正如你所見,這兒只有你和我。」他說。
「因為我還未見過如此空蕩蕩的火車。」
車長注視著我,與其說是注視,倒不如說觀察更適合。終於,他在我前面的位子坐下。
「我身處甚麼地方?」我問。
車長攤開手掌,放在我臉前。「你看見甚麼?」
我默默凝視他的掌心。凌亂的掌紋,因長期握筆留下的繭,還有因踏入暮年而變得粗糙的皮膚。
我搖頭,表示不知道。
「就是甚麼都沒有。」車長說。
「所以?」
「沒所以了。無論從結論或是甚麼方式看待,這兒甚麼都沒有。火車啊,雪啊,人啊,都不存在的。真要說所以。好吧。所以,別期望太多。」
我茫然望著他。他笑笑,然後返回車長室。
我把圍巾繞在頸項上。拉高旁邊的車窗,凜冽的寒風像刀鋒刮痛我的臉。火車在隆隆聲中緩緩行走。我放下窗,用手碰碰臉頰,冷冰冰的。
火車在訊號燈前停下。月台積滿了雪。狹小的候車室旁,豎著街燈,光線帶著不可思議的透明感。
我不肯定是否該下車。車長卻沒有出來給予指示,火車好像也沒有重新開動的意思。於是,我穿上大衣,下了車。回頭看時,火車徐徐開動了。從車廂出來,卻不太感到寒意,也許是身上還殘餘剛才火車上的暖氣。我開門走進候車室,裡面開著暖氣,溫暖非常。我脫下圍巾,向遠方眺望,一片漆黑。只有漫天繁星。
候車室的地上,安躺死去的蝴蝶。吊燈的橘色光線瀉滿一地,溫柔地撫摸蝴蝶的軀體。這個實在的軀體,裡面的靈魂到底哪裡去了,以至現在一動不動?我動一下姆指頭,我在動,我的靈魂仍然在肉體之內。我想。
客宿派來的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。說是矮小,不是一般的矮小。四十多歲的臉孔,身材卻像六七歲的小孩。
他一邊為遲到不斷道歉,一邊咧嘴笑道:「腳長得短,雪積得厚的日子總是難走。」
我站起身來,說不打緊。
「這邊走。今晚將就一點,在我的客宿過夜。明天會送你到教堂那邊。」
「教堂?」
「之後你都會睡在教堂。那裡有人負責照顧你。明天我會告訴你更多。現在已經很晚,我們快點回去就好了。」他提起燈,走到候車室的門口。
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
他歪起嘴角。「我們這裡不用名字。方便起見,你可以叫我店主。別看我這個樣子,我是這裡唯一一間旅館的主人。你也可以叫我團長。我在這裡有自己的士兵,還拿過勳章。」他的表情洋洋得意。
「我叫你店主好了。」
我們走在雪上,再沒有說話。寒風凜凜,我把圍巾拉上,蓋過口和鼻,卻仍然冷得直顫抖。我想問還要走多久才到客舍,卻因為太冷,說話的力氣都消失了。終於,我們走到一個小屋群集的地方。寥寥數間小屋還亮著燈光。簡直像耶穌出生那天的伯利恆城,寒冷而安靜,隱隱透著瑟縮的氣味。
客舍比其他屋子略高一點,有三個樓層。裡面有一股潮濕的味道。
「今天只有你一位客人。」店主說道。「頂樓和二縷都是客房。我睡在底層。」
客房的鑰匙掛在牆上,店主取了一條給我。「二樓轉左第一間就是了。」他邊說邊打呵欠。「好了,有甚麼需要下來找我。」說完逕自回到自己的房間。
在陳舊的樓梯上,每走一步都發出依依的聲音。我小心翼翼走到二樓,找到自己的房間。房間也是一樣的陳舊。木造的地板有被蟲子侵蝕的痕跡。我打開露台的磨砂玻璃門,散走房裡的霉氣。寒氣驟然襲到房間的每個角落。我開著暖氣,嘗試整理一下思緒,卻甚麼也想不到。我鎖上玻璃門。從熱水壺倒了一杯熱水喝,感到一股暖流從食道流到胃部。我躺到床上。
火車-客舍-雪-村落-店主。我像一個空殼,甚麼記憶都沒有,好像我生來就在這裡。睜開眼的一刻,就在火車的車廂。
正當我的思緒逐漸模糊,快要和夢融合,突然有人輕輕敲露台的門。
我立刻從床上坐起。「誰?」我問。
那人沒有答話,只是繼續敲門。
打開露台的門,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,穿著在這種天氣明顯過份單薄的衣服,冷得直抖著,臉都凍得紅撲撲的。我急忙讓她進來。她坐在床沿,嘴唇猶自顫動。我給了她一杯暖水,用大衣裹著她的肩膀。她向我點頭致謝,卻說不出話來。我在旁邊坐著,耐心地等待。凝視著少女的臉,我意識深處有股力量,像從地底湧出的冷泉。我覺得可以想起許多關於這個少女的片段。但是,那一個又一個的畫面,只要我稍微想抓住,都碎成光點。她是不是我認識的人。她看我的時候,我有種莫名的熟悉,還夾雜某種複雜的情感。
「不好意思。」終於,她小聲說。「這麼晚了。」
「不打緊。你是?」
「我想,店主也有跟你提及,你之後都會待在教堂。我是白河教堂的管理員。」
「白河?」
「啊,你不知道。白河是這地方的名字。村落的最北方,有一條很闊很闊的河,一年裡有三分之二時間結冰,所以有這個名字。」
「白河。」我低聲重複這個名字。
「因為知道以後會跟你住在一起,所以說甚麼都想先跟你說說話。我這人有點緊張。」少女難為情地低頭說道。
「住在一起?」
少女頓時滿臉通紅。「不。我的意思是,我要負責你的起居飲食。住的話,我住在教堂旁的小屋。」
我點頭表示明白。「請問,我要在教堂做甚麼?」
「這個,你明天會知道。按規矩,我不應該提早見你。但是,我覺得夜晚跟陌生人說話,怎樣說都比較自在。」
「陌生人。」我微笑重複這個詞語。
「啊,我無意冒犯。」她急忙擺手說。「總之,要是被店主發現,少不免被數說。」
「我不會跟他提起。」我笑說。
少女嫣然一笑。「謝謝你。」
「其實,白河是甚麼地方?」
少女用手支著下巴,想了一會。「有點難以說明。我也是待久了,才稍為理解這個地方。但是,還是不大清楚這裡是甚麼。但是,他們說,人在這裡,因為人渴望到這裡來。也許,過些日子,你會發現原因。」
「只是很奇怪,記憶也沒有了。好像我生來就在此地。」
「所有初到的人都失去記憶,只是暫時性,放心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一切會逐漸明朗。慢慢你會喜歡上白河的。」少女溫柔地說。「我該走了。看見你我總算安心。」
「安心?」
「嗯。他們吩咐我協助你適應這裡。雖然還不至於朝夕相對,但也要相處很長的一段時間。倘若是奇怪的人,會有點……」
「我想,我還未稱得上奇怪。」
少女漲紅了臉。「我說話很笨……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我笑笑。「我明白。送你回去?」
少女搖搖頭。「不用了。你這人很親切。」
我看著她的臉。「因為你很像我認識的人。」
「我們見過面?」她看著我,雙瞳反映我的臉孔。「不知道呢。雖然往日的事變得模糊,但總會留下些許印象。也許慢慢我會記起你。」
「可能只是跟你相像的人。」
少女側起頭想想。「或許。該走了。明天見。」
「你可以走正門。店主睡著了,剛才還聽到他的鼾聲。」
「謝謝。」少女微笑點頭,開門走了。她躡手躡腳的背影,在我的夢裡反復出現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