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當然喜歡。」
「真的嗎？」
「真的。」
「比喜歡世上任何東西的更喜歡我？」
我稍稍想了一下，然後點點頭。「是的。」
「說出來。」
「比喜歡世上任何東西的更喜歡你。」我說。
阿亦將臉仰後，笑盈盈地看著我。「這就好了。」她說。「好吧。快點刷牙洗臉，讓我準備很美味的早餐給你，然後一起出去玩玩。」
阿亦走出房外，到廚房煮早餐給我吃。我整理頭髮的時候，聽見阿亦在外頭哼著調子。我探頭出去，凝望阿亦的背影。
我們在餐桌吃粟米薯仔炒蛋。阿亦坐在對面，雙手交疊，手背托著下巴。
「多吃一點，你營養不良啦。」
「謝謝。待會到哪兒去？」
「週四的早晨，自然先去看電影。好久沒到過電影院。」
週四早上八時多的電影院幾乎空無一人。有兩對看來剛剛玩通宵的情侶，還有幾個看來清閒得很的老伯。我們在電影院，肩靠著肩，看沉悶非常的電影，一個關於古墓尋寶的故事，橋段異常俗套。尋寶獵人為救愛侶身陷險境，原本壯健非常的壞人忽然不堪一擊，被獵人的獵犬撞到山崖邊緣，失足跌死。
「告訴我。」阿亦在我耳邊，小小聲說。
「嗯？」
「你現在快樂嗎？」
「看這種電影不會有好心情。」
「不，我是說，現在的生活。」
「嗯。」
「快樂？」
「不是。」
「那，為什麼不轉變現在的生活方式？」
「幹麼忽然提這個？」
「電影很沉悶。不覺得？」
「當然覺得。」
「就是了。兩旁前後都沒有人，小聲聊聊天，不會阻礙其它觀眾。回答我。」
我就阿亦的問題想了片刻。「因為，離開了原來的大道，我就得考慮今後該何去何從。偏偏我無法決定。」
我看見阿亦低下頭思考。然後，她重新轉頭看我。
「讓我幫助你，好不好？」阿亦看著我的眼睛，說道。
「你已經幫助我許多了。」
阿亦咬了咬唇。「我不是指那些。」
「那是指甚麼？」
阿亦低下頭，想了許久。我以為她決定終止這段對話。然而，阿亦閉起眼睛，把臉龐向我的臉靠近。在那不夠一隻手掌的距離，我看著黑暗中阿亦五官的陰影，她的睫毛輕微顫動，那是一張溫柔且真實的臉。我無法抗拒和阿亦親吻的衝動。我們的嘴唇輕輕觸碰了十餘秒。然後，電影的主角用整個宇宙都能聽到的聲量，喊著身陷流沙的情人。壯闊激昂的配樂隨之響起。我和阿亦的臉自然地分開，重新把眼睛轉向螢幕。但是，那之後的對白我一句也沒聽進耳朵。我只裝作看電影。後頭情侶嚼爆谷的響聲，比電影的聲音，更清晰可聞。
走出電影院後，阿亦若無其事地邀請我到她家裡。
「你的爸媽呢？」
「還在尼日利亞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？」
「他們不捨得離開。廣闊的藍天和青綠的大草園。不過，我還是想回到這兒。在沒有感情的土地，再快樂也只是短暫的。」
「說得也是。」
往阿亦家的火車上，我們閒話家常地聊著。但是，那個短暫的吻的魔力，還是微妙地彌漫在我們中間的空氣。阿亦沒有提起，我也就甚麼都不說。下車後，我們走過一條冷清古舊的大街，路上間中碰到從市場買菜回來的中年婦人，阿亦和她們微笑打過招呼。街上兩邊都是死氣沉沉的商店。阿亦說過她住在爸爸開的理髮店樓上。我踏在這條蕭索的大街，心想怪不得阿亦也不止一次說過爸爸理髮店的生意從來不好。我們在「春文理髮店」的招牌前停下。
拉開鐵閘，彎腰鑽進屋裡，阿亦領我走上二樓。始終是一棟式的屋子，房間比我所租的大得多。不很大的窗戶透著午後的陽光。阿亦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，到廚房倒了茶，放在沙發前的小几，然後拍的一聲躺坐在我旁邊。
「回到家裡，總算舒了口氣。」阿亦說。
「你看起來一直很輕鬆。」
「怎麼可能？輕鬆？那是我第一次親吻男生。」
我大吃一驚。「怎麼可能？」
阿亦轉過頭，望了我一會兒，然後點點頭。
「你不是說過，從前有個餐館男友嗎？」
「但是，我們從沒有親吻過。」
「太不可思議了！」
「就是沒有，有甚麼辦法？那時候，單單牽手也緊張得不得了。他沒有向我索吻，我也滿足和他僅牽牽手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這樣說，你有很多經驗吧？」
「也不是。」
「和女友呢？日日夜夜吻著？」
「當然不是。僅僅兩次，或是三次罷了。」
「我蜜運中的同學至少每天和情人親吻一遍。」
「因為沒有見面。」
「你意思是，和女友只見過三數次？」阿亦像聽到甚麼希奇新聞似的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為何會這樣？她去海外讀書？還是那人是有夫之婦？」
我搖搖頭。
「她不愛你？」
「我不懂如何去說明。」我說。「事情大概是，我們兩人互相交換了重要的東西，並且共同擁有某種情感。我和她在某方面重疊了，變得難以捨割。當然，這都是我單方面的想法。整件事情的中心問題是，我不懂她正在想些甚麼。而且，沒錯，她不愛我。」
阿亦保持剛才的姿勢，半邊臉貼著沙發，一動不動地望著我。
「我也是個女孩子，而且相當討人喜歡。對不對？」
「一點也不錯。」
「而且我喜歡你，甚至為了你不和其他男生交往，這個你也知道？」
「是的。」
阿亦點點頭，又思考了片刻。
「我們有沒有交換到重要的情感？」
「有。」
「然後，你說你也喜歡我，比喜歡世上任何東西的更喜歡我。這是你剛才所說，不會錯？」
我在心裡再問了自己一遍，然後點了點頭。「我好喜歡你。」
阿亦點著頭，像要量度這句說話的重量。
「難道這不稱作相愛嗎？在你需要安慰的時候，我排除萬難地跑到你家，給你鼓勵和擁抱。當然，你也願意和我一起爬大橋，在我需要陪伴的時候待在我的身邊。跟你一起度過的時光，總覺得老天爺在耍玩我們，把時間之輪撥快了幾轉。你有這樣認為過嗎？」
我坦白地點頭。
「每次和你分別後，都想立刻和你再見。而且，和你有說不完的話。你對我有沒有這種感覺？」
「有。」
「真的？」
我點點頭。「我常常掛念你。」
「那麼，難道這些都不夠我們互相扶持，然後在這個混亂的世界度過以後的日子？正因為有這些溫存美妙的事情，世界再黑暗混亂，能夠活著仍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難道你不這樣覺得？」
阿亦說得一點也不錯。打從第一次在公車遇到阿亦，我便深深被她吸引。只要有她在，世界再難過的事，我都能夠吸一口氣，然後把那些事接受過來。只有在她的金色世界裡，我才感到世界每分每刻仍在跳動，並且知道我的存在，仍然能夠為其他人帶來美好的東西。我們一起經歷過許多時光，雖然難言非常感動和深刻，但卻平靜安穩，並且充滿快樂，讓我能夠在難過的日子，不知不覺回味其中。就如阿亦所言，我們早已相愛，只是我一直沒有察覺這份情感。。
那天，我和阿亦挽著手臂，相互依偎。我們坐在沙發上，看她家裡的影碟。
「今晚留在這兒，不要走，好不好？」晚上十時多，阿亦問我。
「好的。」
「你可以睡在爸媽的房間，那張雙人床，很大很舒服。」
「那就好了。」
「不過，在那之前，可不可以先陪在我身邊，直至我睡著。」
我點點頭。
坐在阿亦的小床旁邊，我看著她的臉。她也抬高眸子，看著我。
「以後都這樣就好了。」她說。
「怎麼了？」
「我小時候沒有那個所謂的睡前故事時間，所以從未試過這樣給人陪著睡覺。但是，常常覺得這樣很好。有人在旁邊珍惜自己，可以非常安心入睡。」
「我會好好珍惜你的。」
「好極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你不會丟下我吧？」
「怎會呢？」我說。「一旦我喜歡一個人，便不會輕易放棄。」
「這些年來，我一直很寂寞。」阿亦小聲說道。
「真的？我以為那種東西不會存在你體內。」
「當然會感到寂寞。只要一天生存，寂寞這東西都會深深印在你體內。」
「是的。」我認同說。
「周圍的人都很奇怪。有人對我說話，我總不能理解。另一邊廂，我對別人說甚麼，他們也聽不明白。明明語言相通，卻無法互相了解。」
「這方面，海豚或許比人類做得更好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牠們單單用聲納溝通，卻總能夠互相幫助。」
「你很喜歡動物吧？」
「也不是。只是恰巧常常收看電視台的動物節目。」
「哎，我想說的是，即使寂寞難以避免，但是，只要跟喜歡的人擁抱，想必會好受一點。」
「這當然了。」
「所以，你不會丟下我。」
「阿亦，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？」
「你要多少都會給你。」她閉上眼，靜靜說道。
未完待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