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5之二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祖父死後,我獨自走到療養院,見祖父最後一臉。護士的口開開合合。不知甚麼時候,一支斑馬牌的藍色原子筆塞在我的手裡。然後,我的手跟從別人的指示,在不同的文件上簽了字。在回程的火車上,我將額頭貼在冰冷的車窗,覺得很舒服。接過療養院的電話後的幾天,我繼續餵養家裡的魚,也一如往常平靜地做家務。唯一改變的,是我沒辦法繼續寫信給澄。總不成祖父死了,我還要繼續在信中寫那些我喜愛的電影和小說,裝作快樂地虛構和朋友遊玩的經歷。

我沒有走出家的門口,只吃放在雪櫃的即熟食物。電視和唱機終日開著。我躺在沙發上,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。在一些不大相熟的親友協助下,祖父的喪禮總算準備妥當,也在報章上印了訃聞。父親當然沒到喪禮,也許他看不到訃聞,也許他來了我沒有認出他。我看著那黑白色的遺照,想起上次在療養院,他那淌渾濁的淚水。
喪禮完結的週二晚上,秒針發出滴答聲的轉動。家裡的電話響起。大概到了第八下的鈴聲,我拿起了聽筒。等待對方說話,然而沒有聲音。我放下聽筒,發了一陣子呆,然後到樓下的便利店買啤酒。午夜,電話再度響起,我跌跌撞撞的去接聽。依然沒有人聲。

此後的一星期,我關掉了電話。某一天我關好燈準備睡覺,望出窗外,赫然發現螢火蟲在不遠處的草叢上方。我探身到窗外,伸長右手,想觸碰那小小的光點。但是,無論我怎麼努力,還是差那小小的距離。在我放棄之際,螢火蟲忽然主動趨近,在我面前翩翩飛舞。我的視線隨著螢火蟲移動。牠柔和的光直透至我的靈魂,圍繞著那半透明的東西,不斷旋轉。

週四清晨,阿亦跑來我家,大力地拍打房門。我從床上爬起來,照照鏡子,頭髮亂蓬蓬的。我打開房門,見到阿亦,呆了呆,接著側身讓她進來,坐在椅子上。她拿著超級市場的膠袋,裡面裝著很多東西。

「為什麼事先沒張揚一句就跑上來?」我問。

「不好?」

「給人看到睡醒的樣子,說怎樣也有點不自在。」

「有甚麼辦法?完全沒法子跟你聯絡。」

「最近電話接收不好。」

「你精神奇差呢。」

「剛剛醒來。」

「還有?」

「種種的原因。」

「知道你祖父過世了。幹麼不告訴我?還要把自己關在這窩裡。」阿亦四處張望,看到亂放的即食麵袋子。

我無言以對。

「你究竟過著甚麼樣的生活?鬍子也不剃。」阿亦望著我。

「你怎麼知道?」我問。

「統計公司要我做資料搜集,讀最近兩星期的報紙,無意間看到你登的訃聞。」阿亦冷冷地說道。「嚇了一跳,把口香糖吞進肚子。」

「然後,我憂心如焚,不斷打電話給你。每次接到留言信箱,我都說上安慰和鼓勵的話。那些說話肯定動聽,你聽過後心裡也一定會好受一點。但是,你沒有去聽吧?」阿亦攤了攤手。「到頭來,我在跟空氣說話。」
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。

「接著,我跑到大學註冊組,想詢問你的地址……」

我忽然記起,對了,我從沒有告訴過阿亦這兒的地址。

「那裡的職員以為我是財務公司的人,堅決不肯告訴我。我解釋說你是我的朋友,發生了不愉快的事,我必須上門看看你有甚麼需要幫忙。職員翻著白眼,神氣地告訴我,這樣低劣的套問手法,他們見識得多。職員還威脅我說,我再磨蹭下去,他們就報警。我說,好哇,就報警吧。當然,我知道這種時候,沒必要招惹警察。他們真的拿起聽筒時,我只好不忿地離開。」

我想說點甚麼,可是喉嚨像被甚麼卡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。

「之後,我打開電話簿,逐個找那些可能跟你相熟的同學。不可思議,當中竟然沒有一個上過你的家,或是聽說過你住在哪裡,哪怕是哪一區,也沒有人知道。有人這樣說,既然他能夠登出有條理的訃聞,想必不用擔心,還跟我說起他奶奶從前去世的事。我聽了一會,決定掛掉電話。」

我望著阿亦的臉,阿亦嚥了一下喉頭。她發現我的視線,和我對望了一會,然後垂下眼睛。

「我繼續打電話給你,然後繼續是留言信箱。」她繼續說道。「無計可施下,我找上系裡認識你,而且跟我相熟的教授,跟他說明事情的原委。於是,他跟我一起到註冊組,終於問到你的地址,竟然就在大學的旁邊。於是我巴巴的跑到這裡來。」阿亦說完,一動不動,仍然垂下眼睛。穿著帆布鞋的雙腳,牢牢地釘在地上。
「我真的不知道會讓你那麼擔心。」

「不知道?」阿亦霍地抬起頭,向我怒喊。「你是不是神經病?你不會擔心自己喜歡和在意的人嗎?我有說過喜歡你吧?我有說過很在意你吧?我當然說過了!但是,你根本不在意我有沒有想要找你,你壓根兒就沒有想起我,哪怕我的一根頭髮也沒有想起,更遑論明白我的擔心。你只是將自己關在孤獨哀傷的世界,享受在泥沼打滾的過程。我像傻瓜一樣在外面大聲喊叫你的名字,你卻蹲在一角,充耳不聞。幹麼要女孩子做這些事?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?」

我從未見過阿亦這麼憤怒。雪白的頸項漲得紅紅的,聲音也沙啞起來。我慢慢走近阿亦,將
手放在她的肩膀上。我低聲說對不起。下一刻,阿亦的淚水潸潸而下。肩頭不斷地顫抖。

「阿亦?」

她哭著哭著。我遲疑了一下,伸手摟住阿亦的身體。阿亦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,放軟整個身體,伏在我的身上,哇哇地哭過不停。我站著而阿亦坐著的關係,我肚子位置的襯衫全被眼淚沾濕,敏感的神經線份外感到淚水的溫度。阿亦哭了一會兒,小聲地說,累了,不哭了。但仍然伏在我的肚子上。雖然談不上是舒服的姿態,我還是站著不動。

「我以為你生氣得要奪門而去。」我說。

「我不是生氣。」阿亦喃喃地說。

我吃了一驚。「這不是生氣?」

「哎,你連這個也不懂?當然不是生氣。只是擔心得要死。換著是你,明知那人是個憂鬱少年,有嚴重的自毀傾向,而且有可怕的事發生在他身上,你卻完全找不上他,你會怎樣想?」

「這我明白-」

「這種簡單的道理你當然明白,所以我才對著你大喊大叫。我當然知道你痛苦,但也想你知道身邊還有別的人,活生生的。有沒有覺得我討厭?」

「沒有。」我說。「這一個月來沒有比現在這刻更美妙了,像給原來冷得直發抖的企鵝倒上一盆溫水。」

「可以重新和同伴一起唱歌了?」

「沒錯。」

「沒有我就不行了?」

「企鵝會被北極熊吃掉。」

「企鵝生長在南極吧?」

「嗯。」

「南極有北極熊?」

「沒有。比喻而已。」

阿亦想了一會。「我喜歡這個企鵝的比喻,感覺很可愛。企鵝冷的時候,會怎樣做?」

「一大群企鵝會聚在一起,身體貼身體,互相給對方取暖,等待寒風過去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
「看電視的動物節目。」

「做企鵝很好玩,你覺得呢?」

「的確。」

「喂,你現在要像企鵝般好好摟緊我,作為補償。這幾天我過得好苦。」

「這個比起爬大橋簡單多了。」我笑說。

阿亦站起身來,將臉壓在我的脖子上。

「喜不喜歡我?」她小聲說。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