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眼瞳每天一點一點褪色，我知道，到它變成淺棕色，像少女那般，我就得離開。有次跟店主聊起，我問自己甚麼時候得離開。
「那很難說，但看來應該快了。」店主說。
少女跟我爬上山坡，要到山頂看河。一株株杉樹排列整齊。樹葉遮蔽天空，周圍只有我們的腳步聲。穿過杉木林，就到了山頂。極目看去，河流在夕陽底下波光粼粼。
「這就是白河了。」少女說。
「真的難以想像。那邊就是世界的外面。」
「誰也不知道。這兒有很多看似尋常的事，卻是個奇妙的地方。」
我點點頭。
梅花鹿小步跑到我們旁邊，滾圓的眼看著我們。少女輕呼一聲，抱住牠的頭頸。
「很可愛。」
小鹿瞇起眼把臉靠住少女的臉。我從袋裡拿出乾糧，放在手心給小鹿吃。
「根本沒可能討厭這個地方。」我說。
「美麗如斯。」她說。
「要是，這兒真的永恆存在就好。」
「但是，我想，太陽也有燃盡的一天，世界也有朝末日。白河，大概也有幻滅的一刻。」
「那將是甚麼時候的事呢？」我問。
「或許，到你不再需要這個地方的時候。」
「我？」
「是的。當你不再需要白河，白河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。」
「但是，我可能永遠需要白河。」
少女微微一笑。「那麼，這兒也將永遠存在。」
「假如真要消失，這一切會怎樣？」
「不知道。」
少女放開小鹿，牠一跳一跳地回到杉木林。我們默然不語，靜靜看河水流動。我們旁邊有條小溪，水聲圓潤清澈。我想溪水會一直流到河那處。不知會不會流出世界？我蹲下用指頭碰碰溪水，冰冷直透到骨頭。
「對了。」少女忽然說。「你找到要找的東西沒有？」
「找到了。」
「記起以前的事？」
我點點頭。「但是，在記憶回來以前，打從在白河的第一天開始，我就知道自己找到了。」
少女有點困惑地側起頭。
忽然，下起雪來。站在山頂，鼻子有雪的味道，感受雪花輕輕落在身上，看四周一切靜止，唯獨雪花紛飛，我感到很高興。
「蝴蝶。」少女說。
我朝少女指的方向看去。一只黑色斑紋的小黃蝶，正在飛舞的雪花間，拍著翅膀。
「這是最後一場雪了。」少女看著我，說。「見到蝴蝶，緊隨在後的就是春天了。」
「嗯。」
我們望著黃蝶，腳步跟著牠後面走。然而，走著走著，蝴蝶還是失去了蹤影。
「不見了。」我說。
「必定遁入另一邊世界了。」
「真的？」
「嗯。蝴蝶能夠穿梭白河和世界。」
我點點頭。
我用手拍走大石上的白雪，和少女一起坐在上面。
少女呼了一口氣，白霧如絲，縈繞在我的身前。
「你要找的是不是我？」
少女和我四目相視。我點點頭。少女笑了。
「我早就猜到。聽說你要來的時候，心裡感覺異樣。必然是另一個她的緣故。」
「嗯？」
「你在那邊世界失去她。她希望，你能夠在白河找到我。」
「但是，我要走了。」
少女牽上我的手。「你知道，即使回到那邊，這邊的另一個你依然跟我一起。」
「可是，那個我會像現在的你，因著我帶走了記憶，忘記一切。」
「沒關係。我會慢慢讓你重新喜歡上我。」
我點點頭。「是的，我必定會重新喜歡上你。」
「嗯。」
「無論遇上你多少次，我也會愛上你。」
「我相信你。」
「是的。無論在哪一個世界，無論在世界裡或外，甚麼時候，甚麼光景，我也會愛上你。」我說。
「感覺很美妙。」少女笑說。「所以，你回去後，要好好生活。心沒有了，可以再造一顆的。」
「真的嗎？」
「當然。我和你，會在白河，幸福快樂的一起生活。不用擔心。」
「但是，我身體上的空洞，只有你能夠填補。」
「那就讓空洞留著。」少女柔聲說。「沒關係的。世上的人，全都有大大小小的空洞。你
不是見過電影院那許多影帶嗎？那些畫面，全都是人們失去的東西。但是，人們還是能夠好好地生活下去。因為，將來，還是會有別的東西，重要的，美好的，難忘的，降臨在你身上。你相信我嗎？」
「當然相信。」
「那麼，記得，不要放棄，用心去生活，以及去愛別的人。」
「我還有能力愛其他人？」
「愛不是一樣東西。我們不會失去愛的。你願意就好了。」
「我愛你。」
「我也愛你。」
離開之前，我去找釣魚爺爺。自從那次以後，長老安排了村外的小屋給他居住。不許他回到村裡面，也不許跟村民見面。
「免得他再逃走，或是散播謠言。」店主說。
「但是，我要走了，即使聽了甚麼也沒甚麼影響。想跟他說聲再見。」我說。
店主一臉為難。
「我走之前，可以替你打掃飯店。」
店主眼睛發亮。
「也要洗掉一星期的碗碟。」
「好的。」
「一會兒好了。」他說。
爺爺的住處比我想像的還要偏僻。小木屋倚在山腳，孤獨非常。屋裡的陳設簡樸，桌上有他最愛的茶壺。
「你來看我了。」爺爺臉上浮起淡淡笑容，說道。
我看著他的臉，說不出話。
「別擔心。這兒很安靜。你知道，我喜愛安靜。」
「我要走了。」
爺爺笑笑。「也是時候了。」
未見面時，好像有許多話想說。見面後，卻又不懂該說些甚麼。
「你該知道，回去後，你就不再完整了？」爺爺緩緩說道。
「我知道。因為，我將永遠陷在這兒。」
「沒關係？」
我搖搖頭。
「你可以選擇的。你是畫眼的人。只要偷偷帶走自己的眼，你可以和這兒脫了關係。」
我還是搖頭。
「白河不是甚麼世界的玄關。這裡只是我們逃避現實而創造的所謂樂土。這兒所有東西都已經不存在了。我們創造了這兒，然後牢牢抱住這些東西，只會阻礙你的前進，難道你不知道？」
「我不想離棄她。」我說。「即使要一輩子負著痛，我也想記住她。我想永遠陪著她。所以，我不可以忘記。」
「你會變得不完全，身上留有不能癒合的傷口。這也不打緊？只要你偷走自己的眼，你可以忘記那個你失去了的東西，可以在真實的世界重新好好地生活。這樣不好嗎？」
「謝謝你爺爺。但是，我已經決定了。大概回去後，我會感到切切實實的傷痛，夜半夢迴，也許我會流下眼淚。我還是想記住她。也許有些時候，快樂還能夠蓋過憂傷。」
爺爺默然。
「你呢？以後會怎樣？」
爺爺有點自嘲的笑笑。「除了等待還可以怎樣？我已經完了。想起來，即使逃得了，結果也是一樣。我已經完了，我甚麼都不是。」
我們相對無言。最後，我只好告辭。
臨行前，爺爺嘆了口氣，裡面那空空的情感讓我感到莫名悲哀。
「你要找的，是白河管理員吧？」他問。
我點點頭。
「我見過完整的她。」他說。
「嗯。」
「回到那邊世界，不要恨她。她是個好女孩，不過不幸而已。不幸不是罪過。」
「我不會恨她的。」
「那就好了。祝你以後好運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
我凝視白河的一景一物，感到它們以同樣目光回看我。我知道我會留下來，同時會離去。我將從此缺失某部分。活在世界，我仍然會牢牢記住這裡一切。活在這兒的我，卻將忘記這段時間的一切。我走在離開的路上，多番回看，彷彿看到，遠處的她揮手。
全文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