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4之四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我嘗試徹頭徹尾回想《北非諜影》的劇情。「所以我才說,對非洲一無所知。」我說。

「不要看我說得輕鬆。現在的我可是很徬徨的。你居然還要說這種話。」阿亦的聲音好像要哭似的。

雖然不明白「這種話」是甚麼話,我也不便再問。

「為了補償你犯的錯誤,吃過飯你要陪我去某個地方。」

「甚麼地方?」

「待會你自然知道。」

我們把眼前的食物吃得一點也不剩,喝過茶。阿亦拉著我站了起來。

「你是不是該回家收拾行李了?」我小心翼翼地用適當的語氣問阿亦。

「別管甚麼行李了。我們可能永不相見!」阿亦語不驚人勢不休的說道。

「這話怎麼說?」

「飛機可能墜毀;我和媽媽也許都被洗劫一空,流落異鄉;我們甚至會遇上食人族。」

「尼日利亞沒有食人族吧?」

「總之跟著我走,好不好?」

我只好點點頭。阿亦一言不發地牽著我的手腕,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左穿右插。很多飛蟲在橘色的街燈下低飛。約莫走上廿分鐘,我們走出了熱鬧的大街,穿過小巷,來到一個興建架空大橋的工地前面。大橋看來快要竣工,只剩下周邊的棚架還未拆掉。從地上看上去,大橋如立在都市的巨獸,正在沉睡,不發一點聲音。

「到了。」阿亦轉過頭來,對我說道。

我不明所以,向阿亦投以詢問的眼神。

「那份兼職統計員工作,常常要我上這區調查。每次經過這座大橋,我都想像,坐在上面看夜景,必定美麗非常。」

我二話不說,轉身就走。

阿亦一把拉住我。「早知道你會這樣。你惹我不高興,所以才要你陪我上去。不是簡單不過的事嗎?」

「不行。」我堅決地說。「甚麼補償都好。但這個壓根兒不合情理。爬上那個東西,要麼跌死,要麼給人逮住,罰款坐牢都大有可能。」

阿亦仍然拉著我。「拜託你,就這麼一次好嗎?我一輩子也沒做出任性的事,一直循規蹈矩,做一個好學生,好女兒,好朋友。讓我任性一次,就這麼一次。我對你從來都很體貼,也明白你的種種難處,沒有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。雖然偶爾會倚賴別人,但大體上還是個善良的好女孩。我有沒有說錯?」

「那倒是真的。」

「就是。我明天要出發尼日利亞,姑勿論能否將爸爸帶回來,有甚麼危險待在前頭也未可知。假如我能夠走上大橋,看看美麗的景物,對這個城市也多少更加留戀。」

「之後呢?」

「之後我會有加倍的意志生存,希望一家三口回來這個可愛的城市。」

我嘆口氣。「你看,門口有守衛。」

「抓住了,會被倒吊起起,拿毒龍鞭抽打?」

「那倒不至於。」

「求求你。如果阿拉丁燈神現身眼前,我也只許這個願望。燈神會說:『傻孩子,這很容易,你旁邊的男生也能讓你如願以償。避過守衛,沿棚架拼命往上爬就行了。』」

我嘆了口氣,無計可施,只好點了點頭。阿亦興奮地捉著我的手。

事實上,要避過守衛幾乎不費吹灰之力。守衛仰頭睡得不省人事,我和阿亦兩人大搖大擺地走入工地,他也絲毫不覺。倒是因為工地沒有開著任何照明裝置,四周又圍上木板,沒有光線透進來,因而一片漆黑。我站在原地,靜待眼睛適應黑暗。阿亦卻從背包摸出電筒,拍的一聲開著了,塞在我手中。

我恍然大悟。

「打從開始你就打算到這裡來,對不對?」我手執電筒,問道。

「那當然了。」

「為什麼偏偏找上我幹這種事?」

「我沒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。」

「你身邊有許多朋友。難道朋友們都不可以信任?」

「那些是同學,不是朋友。而且,哎,我已經說過很多遍,我就是想跟你一起!」

我靠著微弱的燈光,看著阿亦。然後,我拉起阿亦的手,往更黑的深處走去。雨從天上唐突瀉下,一時間,雨點的沙沙聲蓋過宇宙的所有聲響。我和阿亦匆匆跑到橋下。

「我們走在一起,天氣就會壞起來。你有沒有這種感覺?」阿亦問我。

「不會吧。」

「明顯不過。上一趟刮起颱風。今天運氣好一點,下雨而已。」

「天氣報告早說過今天將下大雨。你看,工人都將器材用帆布裹住了。」

「我還以為可以到非洲為旱災求雨。」

「現在怎麼辦?」

「為災民祈禱。」

「我指的是,我們現在怎麼辦?」我說。
「管它呢。走到這地步了。甚麼都不要想,一起爬上去,好不好?」

「我可以說不嗎?」

阿亦笑盈盈地搖頭。

我們在右邊不遠處的棚架上找到通往橋面的梯子。雨仍然傾盆而下,幸好風不大,棚架大概不會塌下。我將電筒開著,燈泡朝上的放在襯衫胸前的口袋。我爬在前頭,阿亦在後面跟著。雨水從四面八方撲向我的身體。鼻子和嘴唇都是雨的味道。電筒的燈光隨著我的動作晃動。水滴大力拍打頭頂,令爬起來份外艱難。而且梯子非常濕滑,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。

「好好玩。」阿亦背後喊道。

「小心一點。」我大聲說。

「像在洶湧的河水中逆流而上。」

「很貼切。」

我們好不容易爬到橋面,雨勢也些微地減弱了。阿亦從背包拿出看來可供四人用的大雨傘,著我打開,讓兩人鑽在下面,然後遞給我一條乾的大毛巾。
「你連這個也預備了。」我驚嘆說。
「只是有備無患。」阿亦得意地說。

我們各執毛巾的一端,擦乾濕透的頭髮。坐在大橋的邊沿,我一手撐著雨傘,一手牽著阿亦。明明做著荒誕的事情,感覺卻比從前發生的種種真實得多。我也不願意放開阿亦的手,我甚至想花盡力氣,去擁抱身邊的這個人。然而,閃電如銀龍劃過天空,澄的柔聲細語那刻也在耳際響起。巨大的雷聲緊隨其後。阿亦的身子顫了一顫。

「放心。雷公不打善良的人。」我回過神來,說道。

「可是,我坐在你旁邊。我怕落雷有偏差。」

「那倒是。」

「你說,這像不像世界的邊緣?」她說。

「真的話,我倒想一直待在這兒,不用回到現實。」

「我也這樣希望。」

「至少,在此地必然不是孤單一人。你也在這裡。」

阿亦轉頭看我,報以一笑。

「放心好了。即使回到現實,你也不會孤單一人。」
我點頭,但願世界的洪流不會沖散我們。

「謝謝你。」阿亦雙腳一盪一盪,說道。「答應我的荒謬請求。」

「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好女孩。而且,也不是甚麼大事。我也認為不枉此行。」

「也許是小事。對我來說,這卻很重要。不是說我非要上來看夜景不可。但是,我希望有人讓我依賴,會聽我任性的說話,答應我的無理要求。雖然我生長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,但是,所有人都要我學習獨立。大家都說,這理所當然。爸爸媽媽外出養家,孩子就要照顧自己。所以,我五歲就被丟在餐館。」

「在那兒學燒菜。」

「對對對。你記得吧。後來媽媽身體不好,我更要學習獨立,照顧媽媽和自己。我試過哭著要他們陪我去主題公園。結果,被爸爸用衣架追打。從那天起,我就知道,要在這個世界生存,必須規規矩矩。大人要你獨立,你就得好好聽話。我仍然喜歡我的父母,也明白他們的苦衷。但是,偶爾也希望有個人在身旁,讓我摟住,給我鎚打胸口,任我做甚麼也不會說重話。只要這樣,我就會繼續乖乖的,好好生活。」

「我明白。」

「你現在是不是想,嘿嘿,她受的苦和我相比簡直九牛一毛,沒甚麼了不起。」

我搖搖頭。「沒有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真的沒有。」

阿亦睨著我,然後握了握我的手。「其實你心地很好。現在的你是不是很寂寞?一個人在家,一個人吃飯。正值暑假,學也不用上了。」

「我也不曉得。甚麼是寂寞我也漸漸搞不懂。我覺得世界混沌無比,我想知道未來的路,卻絲毫動彈不了。我不知道應當如何走。」

「我也有過這種感覺。每天早晨醒來,心想又是新的一天了,今天將對我有甚麼意義。但是,到現在長大了那麼一點,就發現生命其實也不需要我們特別賦予甚麼意義。生命本身就是生活。」

「你想要的生活是甚麼樣子?」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