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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4之一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下火車時是晚上十時。因為預先向沈堯告了假,我逕自回家,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覺。但是,躺到床上,抱著混亂地腦袋,卻怎樣也睡不著。我想起三水村的田野,那些綠色的螢火蟲,更多的是澄的模樣。即使獨自一人,我彷彿仍然感到她的氣息。從三水村回來的路上,我一直嘗試想將對澄的感情整理起來。在那兒,我和她互相擁抱,聽她在耳邊輕聲細語,和她共度四日三夜,一切理應美好。但是,我卻無法開心起來。那裡面,有甚麼讓我不安的東西。我安靜地躺著一刻鐘,確認自己睡不著。於是,我走到廚房去,想弄點吃的。剛巧佐藤也在廚房,正在用鍋子煮日式咖哩。他邀請我一起吃。

「不用客氣,反正弄多了。」佐藤說。

「謝謝。」

「女友很喜歡咖哩,從前常常弄。你有沒有情人?」佐藤把咖哩舀到碗裡,轉頭問道。

「老實說,我也不大曉得。」

「是不是有隱情?」

「我不太了解她的想法。而且,她離我很遠。」

佐藤點點頭。「聽點音樂?」

我說沒所謂。佐藤抹抹手,回到房間,將隨插式的唱片機取過來。旋律悠然而起,緩慢而哀傷。

「這是薩提的《吉諾佩第》鋼琴獨奏曲。」佐藤解釋說。

「吃飯播這樣的音樂。」我笑說。「別人說聽古典音樂的不會是笨蛋。」

「那我倒是認同的。」佐藤歪嘴笑說,頓了頓,又說:「你剛剛說離情人很遠,甚麼意思?」

「她說,一半的她留在另一個世界。」我不懂從何說起,腦海卻忽然想起她說的
「世界」,還有祖父所說的樂土。「你相信不相信世界以內存在另一個世界?一片樂土,一個不同的天地。」

佐藤板直腰,眼看我身後的某一處。「跟你說,我的女友正在醫院躺著。」

我抬起頭。

「她要自殺,把門窗都關了,燃起黑炭,褪下衣服,抱著我送給她的毛公仔,閉目躺在床上。我想,她臉上是掛著微笑的。她出差的父親忘帶護照,回家時,赫然發現赤裸的女兒,臉紅撲撲的,很美麗。」佐藤說著時臉上流露難以讀懂的表情。

「及時得救了?」

佐藤先點頭,然後又搖頭。「送到醫院,經一輪的搶救,命是留住了,但是,此後三年,她都沒有醒來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天,我要鋼琴試。早上她還來到我家,坐在我旁邊,聽我彈巴哈,她那個微笑我現在還記得。那種溫柔我不會忘記。我們身體相貼,她每下心跳撲通撲通的,我都清楚感覺得到。她和那些人走到地鐵站放毒氣,然後回家自殺。她也相信世界某處存有樂土。我們都說她在謀殺生命,但是,我知道,她心裡想的是救贖,她不過想要去淨化,她不過希望世界不是現在這個模樣。
然後,我明白為什麼我感受得到她的心跳。因為她也很害怕,她渴求把心裡的害怕傳達給我。但是,我竟然絲毫不覺!此後,我每星期都去看她。我看她如睡著的臉。我如何能夠不相信她正在一片樂土之中。在那裡,她必定快樂,沒有人會再欺負她,父母親不再冷嘲熱諷她當園丁的志願。世界不再讓她失望,一切如她所願,一個綠油油的世界。」

「你為什麼不放棄?萬事皆有選擇,你可以選擇不被綑綁。」

「那你為什麼不放棄你的她?」

我無言以對。

「我們可以選擇。但是,世上存在某種奇妙的東西,所包含的力量遠超過純然選擇。身在其中,你不再願意離開,儘管你必須掙扎,儘管你必然遍體鱗傷。我不是說愛,不是要裝作偉大。假如沒有發生過那次意外,我也不肯定我們會不會走到此時此刻。但是,要兀然而止,我卻不甘心,死命拉住,苟延殘喘。」

「有人跟我說過,生命本身就是一場沙風暴,你被沙粒打得滿身痛楚,一方面想抽身離去,風眼卻牽引著你。」

佐藤點點頭。

「那你為什麼離開日本?放心嗎?」

「不放心。但是,繼續待在那邊,我會發瘋的。意外後,我跟她的教友談過,知道了許多關於她的事。她會趁假日和教友到海灘露營,作類似靈修的練習。她平日大聲點說話也不好意思,在教會裡,她卻要站在台上,帶領會眾大聲祈禱。每當我聽到這種描述,心裡很難受,想著我倆平日的甜蜜,想起她在我面前的溫順,我擔心,那只是虛假的她而已。」

「我想,也不是虛假的,不過不是全部的她而已。」

「我也是這個想法。但是,我無法再忍受被回憶折騰,所以逃到這裡來。偏偏,我來到這個城市,又怕忘記,於是強逼自己每天在腦海重溫和她的片段,又拉著你,喋喋不休說她的事。」

「你想說的話,我倒想聽多一點你和她的事。」

於是,佐藤開始緩緩地說,我默默聽著,看眼前這個差不多三十歲的男子平靜地說著這許多事,平靜得讓我覺得眼前不是活著的人。

吃過飯後,我們意猶未盡,於是結伴一起上附近的酒吧,卻和沈堯不期而遇。她坐在吧檯前,跟旁邊一個男子搖著骰盅,談笑風生。

我吃了一驚。「你怎麼在這兒?」我問。

沈堯看見我,顯得很高興似的。

「你回來了!」她說,又跟佐藤打了招呼。

「剛剛回來。你怎麼在這兒?」我再問了一遍。

「澄走了,你也不在,寂寞得要死。你一連走了整個星期。」

「對不起。」

「再者沒有客人,所以提早關店,跑到這裡來。」

「沒有客人。」我喃喃說道。

沈堯黯然地點頭。「已經不打算經營了。我訂了機票,下星期到英國找我的家人。」

「打算賣掉店子?」

「有個朋友想頂下店子,繼續經營酒吧。店的位置沒問題,或許只是我不擅打理。喂,假如你想繼續在酒吧打工,我可以替你說一聲。」

「不了。遲點再聊。」我對沈堯笑笑,瞥了一眼沈堯身旁的男人。

「好吧。明天準時上班。」

「沒問題啦。」

我和佐藤走到酒吧的一角坐下。佐藤有點好奇地打量坐在遠處的沈堯。沒多久,沈堯就跟那個男子走出門口。前陣子,沈堯跟那個有婦之夫狠狠地吵了一架。之後,我沒有再見過那個男子。取而代之,沈堯開始和各式各樣的人來往,好像要收集不同種類的男人,放在博物館展覽。

「你是不是常常跟女孩子睡覺?」我問佐藤。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