睜開眼睛時,澄還在睡。時鐘指著五時四十五分。外面的陽光不再刺眼,換成很舒服的橙黃色。聽到樓下的吵鬧聲,大概孩子都回來了。我對著鏡子,稍稍整理一下衣服和頭髮,決定出去看看。下樓到大廳時,大人們正在看電視,兩個孩子坐在地上玩滾球。沒有人看到我。於是,我到廚房倒了杯水,在門口卻碰見張榕和她的丈夫。
「醒了?澄呢?」
「還在睡。」
「還有一小時才吃飯,晚一點才叫她也可以。」
「她真的很累。」
接著,如我預想般,我被帶到大廳,跟澄的親友逐一打招呼。除了張榕和她丈夫,我幾乎認不得誰跟誰。然後,我開始要說自己的興趣、對這兒的感覺、將來要當的職業,甚至生肖也說了。雖然盡皆不是我喜愛的話題,但是,他們大體都友善。有些人初次見面總會堆起笑臉,作無聊的對話,他們看來卻真心希望認識我。也許如張榕所說,他們都格外關心澄。後來,澄也走來客廳。大家鬧烘烘的吃晚飯。他們說笑,每個人都說今天發生的事,大部分是好事,也有人呻太陽太猛外頭太熱。時間比我想像的容易過。吃過飯後,張榕跟我和澄出外散步。
「夜裡路很黑,小心慢行。」他們說。
我們在田野中間走,可以聽到各式動物的叫聲。有些像牛鳴的聲音,張榕說那是牛蛙,青蛙
的親戚,叫聲卻像牛。
「小時候回來,我最愛在夜裡的鄉間走。」澄說。
「那時除了澄,家裡沒有同齡的玩伴。所以,她來的時候,我高興得不得了。晚上一起像現在這般溜出來。」張榕說。
「提著玻璃瓶,到山上捉螢火蟲。」澄接口說。「那些螢火蟲燈,我現在還記得它們多漂亮。」
「現在要不要上山?」張榕笑問。「你來了幾個月,也沒上去過。」
「還有螢火蟲嗎?」
「我想,有吧。昨天剛下過雨。你啊,看過螢火蟲嗎?」張榕問我。
「露營時看過一次。但只有一隻。」
「那麼,我們一起上山。」澄喜孜孜地說。
之後,兩個女人走在前頭,說起從前的趣事,吃吃地笑著。路旁的街燈不多,我只隱約看見前面的路。蚊不停叮咬我的手和腳。起初,我還會揮手趕跑牠們。後來習慣了,就由得牠們。澄偶爾回頭,看見我安然無恙在後頭跟著,便向我微微一笑,然後轉頭和張榕說話。
山路比我想像的還要崎嶇,上坡玻路很陡,而且幾乎沒有明顯的路徑可循,只能夠撥開面前的雜草,往上方前進。澄跟張榕也停止了說話,開著電筒,專心一意走上斜坡。我們一言不發只顧往上走。聽到草叢撥動的聲響,我總擔心不知名的動物將會撲向我們。樹葉的氣味也使我感到不安。我唯有抬頭觀看星空,美麗繁星讓我忘記周遭可能出現的危險。
山路慢慢平坦起來,高大的樹木豎立在四方八面,我們走進森林。風吹過時,樹葉擺動,發
出沙沙聲響。終於,我聽到流水的聲音,前方豁然開朗,河水上面飄著點點綠色的光粒。數百只螢火蟲在水面飛舞,宛若另一片閃著奇異綠火的星空。我從來沒想過,除了太陽月亮和星星,世界自身還能燃起如斯亮火。我閉起眼,流水的淙淙聲響在我腦海加倍響亮,而螢火蟲的火光卻沒曾在我心中熄滅。我睜開眼睛,征征看著眼前壯麗的景色,我想到自己心裡理應百感交集,事實卻是我一無所感,只能靜靜等待那震撼從我心中褪掉。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木橋,找了一塊乾的石頭,三人坐在上面。張榕用腳尖輕輕挑起河水。我們靜靜看眼前的星海,直至澄開口說話。
「我忘記了這兒到底多美。」澄的聲音聽來安靜非常。「你覺不覺得,這兒不是我們生活的世界?」澄說。
「簡直像走到別的星球。」張榕說。
澄閉起雙眼。
「世界這麼美麗,為什麼卻有難以接受的事情?」澄的聲音如說夢話般輕渺。
張榕輕輕撫著澄的頭髮。
「是不是走得太遠了呢?」澄的聲音跟往常一樣,我卻聽到底下藏有一點甚麼,沉重得很。「我好累。」澄的聲音開始顫抖。我很想摟住她,手卻動不了。
「說出來。你不是說要告訴他嗎?讓別人了解自己,是最好的救贖。」張榕溫柔地說。
我在旁邊,靜靜地,看著澄。
「在這種奇妙的環境,是不是哭也不過分?」澄說。
在蟲聲和風聲之中,傳來澄的抽泣聲,沒有像海邊那次的嚎啕大哭,只是靜靜地哭。張榕忽然回過身來,一手摟住了澄,也摟住了我,小聲說:「沒事的。你已經忍耐得夠久了。」然而,在她不斷說著「沒事的」、「沒事的」之際,我卻流下眼淚,然後靜靜的拭去。。
「但是,我不懂去說。」澄像小孩般問張榕,話聲猶自帶著哭音。
「順著去說就好。」
「我從小都想當個好孩子。」終於,澄開始說。「小時候大家都說我長得可愛-」
「那是真的。」張榕插口說。
「謝謝。可能因為這個原因,老師們待我很好。小學時我成績也名列前矛。那時,我是不折不扣的模範生。無論做甚麼事,我都要當第一。讀書要全班第一。即使運動會賽跑,我也歇盡全力,要跑得比其他人都快。我曾經是個想要完美的人。」
「但是,不知道我是不是天生缺少了甚麼?好像從小時候,人緣已經不好。同學都不大喜歡我。他們覺得我驕傲自大,待人冷漠。但是,那是真的。我可以跟某一類人相處得很好,像張榕姐姐,像沈堯,或是你,卻沒辦法跟大部分人進行正常的溝通。我不喜歡他們。他們也不喜歡我。我想,這必然是我的問題。」
「我想,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問題。」我說。
「不同的。」澄說。「我對那種我不喜歡的人,抱著近乎厭惡的心情。你也許不能想像眼前的我是這種人。但是,我巴不得那些人全在面前消失,巴不得我討厭的人和物都不存在。有些時候,我甚至覺得自己像卡通片的大奸角。即使到現在,也有這種感覺。我盼望自己是個好人,卻無可救藥地厭惡這個世界,想假如下一秒鐘世界末日就好。」
澄一面說,一面無意識地拔著地下的草。她看著我。張榕不知甚麼時候走開了,攜著膠樽,捉起兩只螢火蟲。發現我們的視線時,她抬起頭,露出讓人安穩的微笑。
「其實我懂的。」澄說下去。「我不過膽怯而已。我害怕自己融入不了這個世界。我喜歡黑夜,卻害怕心裡的黑暗,我不喜歡群眾,也不想進入任何群體,卻害怕孤獨一人。因此,我想一切都消失。那樣,大家就會均等。不再有喜歡和討厭。是不是很可怕?」
我捉緊她正在拔草的手,看著她。
「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長大。或許,我本就不應該生在這個世界。因為走進錯誤的場所,世界就用盡方法想將我驅除出去。因此,即使有美好的事,世界也用最快的速度從我身邊逮走。」澄說。
「不會的。」
「會的。我註定要失去。」
「沒有註定這回事。至少,我不相信。」
「你記不記得那次海傍,你說喜歡我?」
「當然記得。」我說。
「那之前,我不知所云地哭得一塌糊塗。我媽媽的事。張榕姐姐說她告訴你了。」
「嗯。你從來沒說過家人的事。」
「那天,我如常放學回家,發現媽媽臉朝下的躺在地上,脖子還套著繩圈。原本裝在天花用來晾衣服的金屬橫枝,掉在她旁邊,上面結著那條繩的另一端。據警察說,橫枝是在媽斷氣後掉下來的,因為承不著她的重量。要是橫枝早一點掉下來,媽也許就不會死了。她還用唇筆在地板寫了字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她寫道:世界有許多災難,但是,還是願你以後快樂。我想,她寫這話時到底懷著甚麼樣的心情。簡直像要自殺的人呼籲大家珍惜生命一樣。她要我看到她死,卻叫我要快樂。還是她在說反話?她要我以後都不快樂。」
「不會的。」
澄搖搖頭,向我哀傷地微笑。
「然後,陸陸續續,即使發生美好的事情,最後的結果都是一無所有。」
接著,一陣沉默。
「那麼,你爸呢?」
「他在印度從商,有三個妻子,四個兒子,三個女兒。他每月寄錢給我,我獨個兒生活。你明白嗎?我是私生女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我一個人生活了許久。有時覺得這樣反而輕鬆。但是,有時也寂寞難堪。在街上走時,龐大的哀傷會突然襲來。」
「那次你蹲在後巷,是甚麼回事?」
「甚麼事也沒有。在街上逛,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兒。」
我點點頭,握緊澄的手。
「我覺得,你會明白我的感受。我好像跟你在某種方面上重疊了。從遇見你就這樣相信。讀了你的信後,加倍的如是覺得。」澄說。
「所以,你吸引了我。」
「因為這樣喜歡我?」
「不光是這個,有點難以說明。我不懂生命如何運轉。但是,假如真有命中註定,對你就是那種感覺。無可避免地,被你任何一個動作吸引。我相信,即使有天忘記了你,一旦跟你重新遇上,我也會重新喜歡上你。」
「但是,你比我堅強多了。我的意思是,假如我有你的堅強,我們必然會比現在順利得多。你不用總在前頭等我,不用聽我說沒幹勁的話,也不用因為顧慮我而拖慢自己的人生。我從來不想讓你痛苦的。」
「不是的。我不是你所說的堅強。我當然軟弱。我害怕許多事,也從不認為自己適應得了這個世界。每當我看到別人健康快樂,精神奕逆地走在街上,我就覺得自己不正常。我從不大聲說出自己的要求,也不加入任何群體,有問題也想法子自己解決。別人以為我冷漠,其實我只是害怕而已,害怕別人發現我不正常。澄,這是真的。我們都軟弱。但是,我們可以一起面對。兩個人的世界,總比一個人的世界好。」
「會不會不單你和我,世上大部分人都戰戰兢兢地生活?」
「大有可能。」
澄直視我雙眼,然後把臉埋在我胸前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