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阿亦好不容易撐著傘,於大風中向前走。我們在附近找到一所陳舊的旅館。旅館的茶色玻璃門上,掛著「歇業中」的門牌。門卻可以推開。一個中年女人滿臉笑容地走出來。「歡迎光臨。」她說。店內佈置整潔。玄關旁邊放著用繩子捆住的舊雜誌。我們要了一個雙人房間,並且提醒老闆娘,外面的門牌掛錯了。
我們在旁邊的便利店買了食材,在房間弄了簡單的晚餐。整個店很安靜,好像只有我們兩個客人。我們躺坐在房間裡的小几旁。經過這麼一天,兩人都累得很。
窗外仍然呼呼風聲,雨卻停了。依稀看到滿地都是死掉的飛蟻。
「好可憐。」阿亦說。「我們簡直身處末日世界的洞窟。」
「今天謝謝你。幫了許多忙。」我說。
「沒有。我只是在旁邊坐著。」
「你跟祖父說了很多話。雖然說他從前總喜歡孤獨一人,但是到了這個年紀,還是怕寂寞的。剛才他跟我說,這世界最可怕的不是孤獨,而是害怕孤獨。所以,你能夠和他說話,他一定很高興。」
「這世界最可怕的不是孤獨,而是害怕孤獨。好像甚麼古哲先賢所說的話。」阿亦微微瞇起眼,說道。
「是的。」
「我今天也很高興。而且,和你兩人在這個房間,看外面末日景致,好好玩。」阿亦托著腮
,看了窗外一會兒,然後轉頭看我的臉。「不過,你仍然沒精神。」
「不,我也很高興。只是,許多事情還沒有解決,也沒有答案。」
「照你說,那是根結性的問題,暫時無從解決?」
「可以這樣說。你呢?之前說過,最近有麻煩的事情。」
阿亦點點頭。「說麻煩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。我爸爸忽然嚷著要移居尼日利亞,和媽媽日夜吵著。媽媽常常打電話來訴苦。」
「尼日利亞?為什麼非尼日利亞不可?」我嚇了一跳。
「爸爸說,那兒的人民快樂指數全球最高,人們每天不是唱歌就是跳舞,開心得不得了。」
「真的嗎?」
「怎知道?我甚至不懂在世界地圖上找出那個尼日利亞。在非洲嗎?」
「對,非洲。」
「想到那兒,要跨過很闊很大的海。而且,非洲。想起來簡直像在另一個世界。媽媽當然反對,說爸爸不可理喻。」
「你媽媽的想法比較正經。」
「於是,我上週末大老遠走回家,對他說,爸爸,那可不行,總不成要我輟了學,放棄這兒的一切,和你到尼日利亞去,我們人生路不熟,毫無疑問會餓死的,那時,可不怎麼快樂了。」
「挺有力的說辭。」我說。
「對吧?可爸爸聽不進耳朵。他嚷著說,沒人體諒他一生勞苦,勤勤懇懇地養活這個家。還說了些難聽的話。最後他說,好吧,那我自個兒去,你們就留在這兒,被這裡灰暗的天和高樓團團圍住。」
「很糟糕。」
「前天媽媽打電話來,說他行李都整理好,買了下星期的機票。我和媽也懶得再去說服爸爸了。」
「就這樣由他去?」
「沒有辦法。唯有寄望他會改變主意。我還未聽過有朋友的爸爸,拋下妻女,獨個兒出走尼日利亞。」
「駭人聽聞。」
「不過,話說回來。我爸其實沒那麼壞。媽媽身體弱,沒法子工作。爸爸真的如他所說,一直勤勤懇懇地養活這個家。有陣子甚至打兩份工,為了負擔媽媽的醫藥費和我的學費,偶爾也會顯露溫柔。是個不錯的男人。」
「大概想像得到。」
「正因為這樣才叫人傷心。要是打從開始就壞倒好,沒甚麼好留戀。他太死心眼了,一旦萌生某個念頭,說甚麼都要堅持。」
阿亦說的這些都超越了我能夠想像的範圍。
「雖然整件事聽來很滑稽,但真的傷心。不過,說完感覺好多了。」阿亦說。「所以,你明白,為什麼我要跟著你到這裡來。」
我點點頭,思考了一會兒,還是問道:「為什麼?」
阿亦像看見怪物似的望著我。
「為什麼?我不是說過嗎?我喜歡和你一起。我想找人陪伴,想找人痛惜。因為你總是體貼,而且耐心聽我說各種奇怪的事。」阿亦說。
我望著阿亦,等待她說下去。
阿亦嘆了口氣。
我看著阿亦的眼睛,骨碌碌盯著我。
阿亦吞下一口唾液。「別擺出這副面孔。拜託說一點好話,我就心滿意足。」
「或許有時候,我比你需要我的更需要你。」我說。
「真的嗎?」阿亦問。
我點點頭。
「我覺得,我們現在的一切都很好。你想的話,只要打開你的那扇門,就可以找到我。我會很耐心地聆聽你的說話。」阿亦說。
「我打算翹課一星期。」
阿亦起初顯得有點驚訝,接著好像理解似的點點頭。
「現在一片混沌,我想至少要弄清楚事情。」
「回來陪我去玩好不好?」
「回來後立刻找你。」
「那麼,加把勁。」阿亦微笑說道。
「爸爸的事怎麼辦?」
「沒有怎麼辦。寂寞起來,只好要你作伴了。」
那天晚上,我看著鄰床阿亦的睡臉,聽她均勻的呼吸聲,覺得前所未有的安穩。我從沒跟阿亦說過父母和祖父的事,不是刻意避開,只是沒有力氣。但是,正因為這樣,透過阿亦,我反而看到一個新的世界。那裡沒有父母,也沒有哀戚的祖父,只有溫柔的光。
那麼,到底為什麼我可以跟澄說上那許多?或許真如沈堯所說,我和澄有相像的地方,致使我渴望她了解我。同時,她也強烈地吸引著我,不明來由的吸引著。而且,那力度並沒有隨著時間褪減。我知道,我沒法子放棄澄。靠著手機微弱的光,我開始寫另一封給澄的信。
「深夜了,我卻無法入睡。」。我寫道。
「每當我合上眼,眼前便浮現你的側臉,輕風吹拂,你的髮絲迎風飄揚。於是,我寫信給你。自從你離開後,我加倍努力在酒吧工作。沒有你,那間店顯得很寂寞。沈堯前陣子跟那個已婚的情人狠狠地吵了一架,最近常常一聲不響地喝悶酒。如之前所說,她快要結束這間酒吧,到英國找她的有錢父親。我心情不無失落,畢竟那兒有很多跟你和沈堯的回憶。我開始用心觀察周圍的客人。他們的臉容原來那麼疲憊。我一直想。為什麼他們還要特地走到這裡來?為甚麼他們不回家好好睡一覺?前些日子我和一位同學一起做街頭調查,發現世上真的存在許多許多人。世界真的很大,而我知道得太少,有很多都不明白,包括那些人的事,包括你的事。
我站在窗前想了很久很久,卻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些甚麼。我很想念你,希望和你見面。讀完你的信,我才赫然想到,假如你平白消失,沒有給我寄信,那對我來說將是多麼痛苦的事。有很多事想說。但是,執起筆來,卻無法恰當表達。」
我放下筆,想了一會,然後在信末加上一句。「現階段,我或許很難說上甚麼。正如你所說,我不了解你。但是,我還是想說,我喜歡你,很想和你在一起,並且相信你所說的一切事情。讓我來看你,好嗎?」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