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3之一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三月有連續五天的假期。阿亦問我有甚麼打算。我回答說,將會離開一兩天。
「旅行?」阿亦問。

「到祖父的療養院。因為好久沒見過面。」

阿亦恍然地點點頭,手指在餐廳的桌面打轉。「從前也跟你爺爺碰過面。上年被送到療養院的嗎?」

「前年。」我說。

「可以一起去?」

「去療養院?」

「沒錯。」
我笑笑。「畢竟你有所誤會。這不是旅行。」

阿亦用手指搔搔臉頰。「沒關係。我好想乘一下長途車,在陌生的地方待上幾天。你不曉得我最近的生活多鬱悶。事情麻煩得不得了。」

「發生甚麼事?」

阿亦皺皺眉頭。「這個改天再說。對不起。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。」

我點點頭,然後將碗裡最後一片肉夾進嘴裡。

「所以呢?」沉默了一會兒,阿亦說道。

「總不成要你跟我在療養院待上整天。」

「你這人總愛說婆媽的話。你這些溫柔用在別處。不用替我擔心。無聊的話,我會自己四處逛。」

我嘆了口氣。「難得的假期,為什麼偏要跟我去做沉悶的事?」

阿亦木無表情地擺擺手。

我無計可施。其實有阿亦作旅伴,對於現在一片混沌的我再好不過。於是,我答應阿亦,連她的份兒買車票。

那天的夜,我從抽屜摸出澄的來信,放進口袋。。

「謝謝你。」信裡於是說。

「這一年來,我無時無刻想說這句話。你陪我走了許多路,讓我有時有種錯覺,自己不再獨自在世上飄零。
我大概說過了。你們的酒吧,是個很奇妙的地方。好像可以包容被世界排擠的誰,包括我。假如我堅強一點,或許一切會比現在好,但我只能是我,對甚麼都無能為力的自己。
對於過去的許多,我都想不起來。手上卻常常有雪的味道。張開眼睛,總以為自己身在別處,世界以外的地方。
我曾經找到世界的出口,也想要永遠離開。在世界以外,我找到失去的一切。可是我還是回來了。失而復得然後再次失去,人會變得不完全。
這個城市,對我來說太過精彩和繽紛。我切實感受得到自己的某部分已經沒有了。我不懂去愛活生生的世界。對我來說,他們太過富有生命力。當然,世界也不喜歡我。或許我已經無法去愛,以及接受世間僅餘的美好事物。
我在母親的故鄉。這是我僅餘擁有的角落。別誤會我避開你。就算我真要避開甚麼,也只是世界上那許多,對我來說過於複雜的課題。正如我以前所說,我這個人好奇怪,希望你沒有被我的奇怪拖累。
寫信給我好嗎?當然,前提是你願意。附上回郵地址。

澄」

澄離開了這個城市,一個人走了。收到澄的信後的第二天,我寫了好長的信,把祖父和爸媽的事都告訴了她。將信投進郵筒後的一刻,我的胸口說不出的難受。我渴望她的同情,用盡一切方法拉近和她的距離。我不禁討厭起自己。

讀著澄的來信,我想起祖父。探望祖父,對我來說,從來不是件樂意的事。而且,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想要見我。我們倆並不親近。兩人相處時,空氣中都散發著冷淡的味道。我不憎恨他,某程度上,還帶著感激之情。說到底,他照顧我,讓我溫飽地長大。因此,他中風住進療養院後的整整一年,我幾乎隔個星期都去探望,看他有甚麼需要。週末乘上三小時公車,坐在他床邊,和他相對無言地磨上數小時,然後再次乘三小時公車回來。後來真的捱不過,旅程實在累人。再者,多了個人呆在旁邊,也不見得祖父有多高興。所以,過去一年,我只去過三次。有兩次去簽文件,另一次則在祖父剛剛做完白內障手術之後。

和阿亦約在車站見面。前一天的天氣預測,說今天或許有颱風來臨。但是,票也買了,而且療養院近火車站,壞天氣也沒多大影響。早晨六時,阿亦一臉疲累。甫上火車她就睡著了。假日的關係,療養院比往常熱鬧。服務台的護士著我和阿亦在訪客名冊上簽名。雖然上次到這裡來已經是半年前的事,護士仍然一眼認出了我。

「你爺爺近來的情況穩定。儘管有時會將看護罵得狗血淋頭。」護士以平板的語氣說道。

「這位是?」

「我的朋友。」我說。阿亦笑笑點頭。

護士有點好奇地往阿亦的臉瞄了幾眼,也沒有說話,繼續向前走。走過長長的綠色走廊,護士在三二二號房門口停下,指指房裡中間的空床。

「你爺爺正在做身體檢查。大概十五分鐘後回來。你們稍等一會吧。」護士說。

我向護士道過謝。從房間外面拉過兩張膠椅,和阿亦在祖父的床邊坐下。兩旁各睡了同是中風的老人。阿亦向他們說早安,得不到任何回應。房間瀰漫藥水的味道,好像成了生病和瀕死的氣味。我和阿亦輕聲聊著。

「這兒的人,好像只要再跨一步,就會永遠地閉上眼睛。」阿亦小小聲在我耳畔說道。

「不是個令人舒服的地方。」

阿亦點點頭。「人死後靈魂會離開軀體。這裡一定累積了許多靈魂。」

「誠如你所言。」

「許多靈魂正在飄來飄去,尋找出口。能不能想像那個畫面?」阿亦抬頭望向天花板。
我竭力想著上百的半透明的靈魂在房間飄游,以死灰的臉互相凝視。有些終於在空氣中拉出一個出口,靈魂將身子擠往裡面,到達澄和祖父所說的樂土。

「從前我媽媽身體也不好,常常進出醫院。」

「現在呢?」

「好多了。按時休息,飲食也遵照了醫生定下的菜單。我中學時,她的情況最壞,整天留在醫院,做各種各樣的檢查。我每天放學都跑到醫院。」阿亦說。

「很辛苦。」

「要照顧她的飲食,也要說動聽的話去安慰她,心裡卻擔心媽媽突然死掉。在醫院我就會想起這個畫面。許多靈魂正在飄來飄去,尋找出口。想著想著,就覺得好悲哀。」

「或許靈魂都快快樂樂的手牽手,唱著歌,乘火車往西方的極樂淨土。」

阿亦笑笑望向我。「你那麼相信?」

「不知道。最近許多人跟我說過樂土的事。我已經漸漸分不清,樂土是人所想像的,還是真的存在,還是那死後的天堂。」

「好深奧。」阿亦說。「我倒不擔心死亡。我怕的是躺在病床的孤獨。那時放學後,就跑到醫院照顧媽媽。看著她的病容,我擔心有天自己會不會也成這樣。醫生說母親的病是遺傳的。也許,我將會變得虛弱不堪,只能在病榻度日。最重要的是,我未必有個孝順女兒照顧我。」說完嘻嘻笑了幾聲。

「看你現在每天精神奕奕,不會的。」

阿亦側頭笑笑。「要真有那時候,你要每天來探我一下。村上春樹也好,卡夫卡也好,讀些你認為值得一看的小說給我聽。」

「只要那時候,你還記得我。」

「會記得的。因為你是我重要的人。」

「Ditto」我笑說。

阿亦開懷大笑。「《人鬼情未了》。知道嗎?你應該去交更多朋友。為什麼總要在人面前,裝作冷漠和孤獨?你就是不讓別人明白你。」阿亦頓了頓。「不過,我覺得自己在你心中相當重要。我們走得這麼近。雖然很自以為是。」

「我想你是我世上僅有的誰。」

「甚麼意思?」

「我很喜歡你的意思。」我笑說。

阿亦像撫小孩腦袋般拍拍我的頭。「跟你說有趣的事。昨晚我做了個夢。我夢見自己懷孕了,好像是某個同系的男同學留下的。我哇哇哭著的來找你。然後,你微微一笑,輕輕摟我一下,用肯定的語氣說,我會照顧你和孩子。」

「我會這樣做?」

阿亦點點頭。

「為甚麼?」

「因為我是你的話,會非常珍惜叫阿亦的女孩,無可救藥地喜歡她。看著她的時候,會想『有個可愛的女孩在身邊真好』。所以無論阿亦有甚麼事,我都會盡一切所能幫助她。」

阿亦抬頭看天花白色的光管,瞇起眼。

「你想,我們將來會怎樣呢?」阿亦的語氣聽起來若有若無,彷彿風吹來就飛散無蹤。

「將來的事有誰知道。」我想起澄,她的笑靨輕語,忽然捏緊我的心。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