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連整個星期都是晴天,意味春天來臨。天氣仍然寒冷,我還是漸漸習慣了早起,但少女總比我早。因為我要敲鐘。她解釋說。少女一直很體貼,煮的菜很好吃,總為我送上需要的生活用品,例如定期替我更換毛巾和牙刷。我問到底這些用品從哪裡來。
她睜大眼睛看著我。「當然是雜貨店買來。」
「我明白,但賣之前總得有人製造。」
她困惑地搖頭。於是,我決定不再問相關問題。
每天起來,我都要花上數小時為新來的人畫眼,技巧也越益熟練。初時畫一個人得用上兩個小時,到後來一個小時以內就畫得好。午膳後開始工作,天黑以前,我已經替新來的八個人畫好眼。
「這證明你已經熟習你的工作,並且慢慢融入了白河。」少女說。
「畫完也沒起初的疲倦了。」
「不過,還是得好好休息。先吃點東西吧。」
少女到教堂右側的廚房,開著爐子熱預先準備好的蕃茄湯,在上面放上洋蔥和胡椒粉。又從櫃拿出一條麵包,切了四片,放在碟子上。我們坐在廚房旁邊的木桌,面對面吃著東西。
「寒冷的時候吃溫暖而且味道好的東西,真是美妙不過。」我說。
「那就好。」少女開心地說。「從前畫眼的人可沒這麼說過。無論我多用心去燒菜,他都只是默默無言,以最快的速度吃光食物,然後回到房間。他比我更早來到白河。我剛剛進入白河,笨手笨腳,想必從開始就留下壞印象。」
「我很喜歡你。」
「謝謝。我也喜歡你。」少女說。「不是騙你,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。但是,和你一起的時候,我覺得,怎麼說呢,像雪花落在青蔥的草地。」
「雪花落在青蔥的草地?」
「就是很特別的意思。」
「我大概明白了。」
「對了,你的記憶有沒有回復了一點?知道自己正在尋求甚麼嗎?」
「沒有。普遍甚麼時候會記起?」
「因人而異的。有些人到離開那天也想不起。甚麼事情都說不定。」
我苦惱地抱著頭,閉著眼,想記起一點頭緒,一點就好,作為拼圖的一角。但是,一片空白。
少女軟綿綿的手掌放在我的額頭。「沒關係的。慢慢來就好。必要時候,我會幫助你。」她柔聲說道。
「必要時候?」
「就是有那個需要的時候。」少女看了我的臉一會兒,這樣說道。
「現在的你,有沒有任何記憶?」我問。
少女點點頭。「雖然說另外的我帶走了記憶,腦海還是殘留了少量影像,當然,模糊得像遠古時代的畫面。」
「關於影片的那個男生?」
「大部分。畢竟,那人應該對我很重要。」
「你記得他的甚麼?」
「我記得他喜歡大廈的天台、散步、下雨的晚上,還有蝴蝶。有沒有你喜歡的事?」
「不大記得。」
「自己喜歡的事也會隨記憶失去?」
我想了片刻。「我大概喜歡散步。」
「散步很好。對身體有益。」
「那麼,你怎樣失去他的?」
「不記得了。但是,失去了就是失去了。如何失去只是途徑而已,可以有上千百種。最重要的,是我失去他了。」
「說得也是。」
「他是個很好的人。而且,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,曾經給予我無限的安慰。沒有他的話,我可能早就倒下了。」
「不記得細節?」
「不記得。不過,這些感覺一定是真的。」
「嗯。」
「對了,他還常常捧著一架黑色的東西,看見美麗的景物,會按下按鈕。」
「相機。」我本能地應道。
「那東西叫相機?」
我點點頭。「一定是埋藏記憶深處的知識。那個東西叫相機。它可以留住一剎那的景像。就像你送我的冰蝴蝶。」
「真想看看這個東西。相機?」
「沒錯。白河有沒有相機?」
「不知道呢。」少女咬著唇,想了一會。「對了,釣魚爺爺可能有的。」
「釣魚爺爺?」
「他知道很多事情,而且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東西。」
就是在那時候,我認識了教堂旁邊的燒餅鋪老闆。他們叫他做釣魚爺爺,因為他閒時會到火車站南邊的小溪釣魚。他沒有相機,也不知道關於相機的事。少女難掩失望。我安慰她說,那不過類似他們電影院的放映機,不是非看不可的東西。少女和釣魚爺爺本就相熟。我也發覺跟爺爺聊天相當有趣。此後,我和少女常常結伴到燒餅舖。在那簡陋的店裡,吃餅喝茶。少女最喜歡吃老闆的新鮮魚肉燒餅,我也覺得老闆燒的餅很好吃。燒餅老闆喜愛茶道。我們三個,總是圍著木桌,老闆泡茶,少女和我嚼著燒餅,我們無所不談,有時會談上整個下午。
每天大概八時,店主會帶新來的人到教堂畫眼。新人一個跟一個排隊,我坐在祭壇旁邊,立起畫架,用心地畫。他們大多很安靜,畫完後會跟我道謝。我在白河所遇到的人,除了店主以外,大抵都是安靜的。即使燒餅爺爺比較多話,說話時聲音也是靜靜的。
某一天,有人到教堂修理屋頂,少女沒有跟我一起到燒餅舖。爺爺問我想不想去釣魚。我答應了。站在溪前,靜待魚兒上釣的時候,爺爺眼看遠方,因為雪山反映的光線過於眩目,瞇起眼睛。他說,他要離開。我一時走神,於是請他再說一遍。
「我說,我想離開。」爺爺重覆說。
「離開?你意思是要回去燒餅店?」
爺爺搖搖頭。
「白河。」
「離開白河?」
他默默點頭。
「到哪裡去?」我嚇了一跳。
「哪裡都好。我不想留在這兒了。」
「但是,店長說過,一旦來到白河,可不能擅自離開。」
爺爺默不作聲,手執魚竿,看著靜止的水面。
「為什麼要離開?」我說。「在我看來。這裡一切都好。儘管我忘了從前一切,但身在白河,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穩,天氣幾乎天天晴朗,風景美麗如畫,大家都相處和諧,為什麼要離開?假如可以,我想一生留在此地。」
「你不會「一生」留在此地。在白河,你沒有生命,你根本不會死,你要不消失,要不以現在的形態困在這裡。」爺爺糾正我說。
「怎會沒有生命?我當然有生命。我享受這兒的陽光,也喜歡和她一起在教堂生活。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,這難道不是生命?」
爺爺輕輕除掉眼鏡,目光由水面回到我的臉上。
「讓我告訴你,不會死的東西,稱不上生命。」
「那麼我們現在看到的呢?這些活生生的河流,山脈,還有許許多多的人,他們都看得到,觸得到。」
爺爺不語,魚竿震動,他舉起魚竿,像勾著的小魚放到腳畔的水桶。
「他們說,在白河可以找到人所失去的。」我繼續說。「初時我也半信半疑。但是,隨著我在這兒的日子久了,我開始相信。雖然,我還未記起想要尋找的事,但是,每當我跟她和你一起聊天的時候,我感到一種久違的快樂。也許,我要尋找的,不過是這種快樂而已。」
「我在這兒活了很久。爺爺平靜地說。「在白河裡,我發現了這個地方有很多不尋常之處。這些都難以說明,也不容易理解。但是,我可以告訴你,白河之所以美好,只是因為所有事都停頓了,而且,我們沒有最基本的記憶。在白河裡,沒有過去,也沒有未來。但是,這是不可能的。」
「所以呢?」
「所以,這兒的一切都是假的。」
「但是,所謂天堂,不就是這個樣子嗎?沒有戰爭,沒有悲傷,我們生活富足,我們想像的天堂,也是這個樣子。」我遲疑一會,說道。
「你情願活在偽天堂,也不要回到真地獄,對不對?」
我不懂回答,默然不語。
「我在白河已經活了許久許久。從前我還感到另一個我活著,漸漸到後來,我一無所感。睡著是夢,醒來也是夢。只要身在此地,我們就無從醒來。」
爺爺又釣起一尾大魚,他拿在手中,看了看,然後放回水中。
「為什麼放回水中?」我問。
「太大了。今個星期吃不完。」
「可以風乾,待之後再吃。你平時不也這樣做?」
爺爺搖搖頭。
「記得,世上沒有樂土,一角兒也沒有。」他說。
「我還是不明白。到底爺爺你不滿意甚麼?」
「我不滿意自己活像行屍酒肉。不懂自己是誰,我寧願消失。在這裡,即使鳥兒也比我們幸福。」他咬著牙,說道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