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著許多事,到我回過神望向身邊的澄。她同樣望著遠方,眼神茫然得更乎無物。然而,凝視之下,卻看見在那平靜的湖水底下,一轉轉的旋渦,捲著我無法讀懂的情感。
正當我想說甚麼的時候,眼淚卻從她的眼睛溢出,沿著臉頰的曲線滑下,掉在岩石之間因微雨積成的水窪。我仿佛聽到眼淚落在水中的回響。她的身子哆嗦著,最初只是無聲的抽泣,慢慢成了嚎啕大哭。我碰碰她的肩膀,她抓著我的衣領哭。淚水沾濕了我的襯衣。我感覺得到她淚水的溫度。她不停地哭,我一直站著讓她執著我的衣領。我不知就裡,只能夠不斷說「對不起。」。是的,對不起,那是不是對我同情自己的懲罰?
然後,我們接吻了。
我不明白這個吻到底意味甚麼。在那個時候,兩唇雙疊彷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。但是,在碰到澄的嘴唇那刻,我驚訝她的唇何以冰冷如斯。我像吻在冰上,且冰塊沒有因我的溫度而融化。她的手指摸索我的背。我溫柔地撫摸她垂到背後的髮絲。睜開眼時,她的臉近在咫尺,睫毛猶自閃著淚珠。她緩緩地張開眼簾,移開了嘴唇,轉頭望著起伏的波面。
隔了好久好久,時間都好像靜止不動。澄維持這個姿勢,衣衫的襟前部分沾濕了,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。
「澄,我喜歡你。」我說。
她眼神柔和地看著前方。「但是,你不了解我。」
「那麼,告訴我你的事。」
她輕輕笑了。「你知道,言語不能盛載東西。」
我想反駁,卻又啞口無言。我想說,那不是真的,人和人必須溝通,世上的人都是這樣活過來。但是,即便說了,澄也許只是別過臉,或是無言地撫摸面頰。那麼,我說的話,誠然空洞無物。
「我明明已經決定,不需要讓人了解。」澄沒有說下去。
太陽在我們後頭升起來,背上有些微的溫熱。終於,澄望向我,我們四目交投,卻不發一言,直至沈堯悠悠醒轉,睡眼惺忪地輪流看澄和我的臉。我們三人一起走往公車站,她快步走上公車。我呆立原地,期望她的回頭,而唇上猶有殘餘的冰冷之感。冬日的太陽,遍地金黃。沈堯在旁邊看著我。
此後的一星期,澄沒來酒吧,也沒打電話給我。在我心底,這些彷彿都一早預料得到。我平靜地度過了這個星期。之後的週二,我跟沈堯告了假,上課後和阿亦在大學吃晚飯,然後獨自徒步回家。每隔一小時,我都打電話給澄,全接到了留言信箱。最後,我說:「我想和你見面,無論怎樣,務必讓我找到你。許多事都有法子解決。我說這些,也許因為我對你一無所知,但我想說,你可以相信我。」我頓了頓。「而且,我永不撇下你。」還想說更多,但是,想到這些話可能如一粒沙子拋到湖面,漣漪也牽不起來,我便放下了聽筒。我坐在床上看書。留學生在外面的公用廚房,哼唱日本的民族歌曲。在碗碟相碰和水喉的聲音襯托下,他的歌聲出奇地微帶滄桑之感。我走出房門,和他碰個照面,他向我禮貌一笑,捧著碗碟回到自己的房間。
那年的十二月,除了澄的消失外,還發生了幾件值得記下的事情。首先我去旁聽一節阿拉伯文課,碰巧遇見那個住在隔壁的日本留學生。他叫佐藤,是化學系的日本藉研究生,同時兼讀阿拉伯文。人很好,志願是編寫各式電器的說明書。
「因此,我修讀很多不同語言。」
「為什麼非說明書不可?小說傳記甚麼的不是更有趣?」我問。
佐藤擺出無奈的樣子,攤攤手。「我也不曉得。從小看到說明書就好快樂。看到任何電器,腦裡自然構想它的操作說明。是不是有點病態?」
「不會。我認識有朋友希望當成人電影的導演。世上甚麼人也有。」
「你信不信命?從你出生那刻,你的人生就注定了。我也希望我喜歡的是小說散文詩歌,偏偏卻是那不知所謂的說明書。」
他習慣上酒吧。相識以後,我們常常結伴上沈堯的店,喝很多酒。
「你真能喝。」我說。佐藤笑笑,然後繼續喝酒。看到他皺緊眉頭的樣子,我猜他不喜歡喝酒。但是,習慣了,就順從自己的腳步好了。
此外,在聖誕節,我和阿亦交換禮物。我送她百貨公司買的一套廚具,她送了一對冷手套給我。
「你最近的手很冷。」阿亦擔心地說。
我想,原來冰冷可以傳染。
新一年翩然來臨。我十九歲的生活也隨之結束。生日那天,我看著自己的雙手,沒法相信自己已經生活了二十年之久。溫煦的陽光照射大地,我的影子牢牢刻在地面,我真的存在,並且會繼續走。那天,我這樣想著。爸爸,我也覺得人生很無聊,將來也必定會有重要的人離我而去,但我不會選擇逃避。一天我翻開一堆舊的影碟,找到從前買下但沒有認真看過的《四百擊》。那天,我把這齣杜魯福執導的電影翻看兩次。每一遍看完,我都感到莫名的悲哀。最後的一幕,十二歲主人翁逃離少年拘留所,一個人走到海邊,茫然看著無人的沙灘。我看過不少講述反叛少年離家出走的電影,但沒有一套讓我感到如此的震撼。仔細一想,其實我們無處可去,只有裝作離開,最後一切徒然。我坐在沙發,凝望窗外,彷彿要看風的形狀。
週三,那天不用到酒吧打工。阿亦打電話來,問我如果方便的話,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打工。
「規定要兩人一組。拍擋臨時有事。」阿亦說。
我洗過澡才出門。跟阿亦在便利店吃中飯。我和她一邊吃即食杯麵,一邊閒聊最近發生的事。我沒有說起澄,只說看的書和電影。她向我簡述待會工作的內容。
「五點到九點。我們數經過天橋的人數。最後,拿我們兩人統計出來的平均數,交給統計公司。是不是簡單得過分?」
「唔。」我說。「不過,甚麼人希望知道這些?」
「這我就不懂了。某公司找上某統計公司做這作業,然後統計公司將作業交給某個員工,然後員工再將工作外判給我。從這個順序來看,我們是處於最底層的工蟻。蟻后說要甚麼,就乖乖老實地幹,得到該有的報酬,便心滿意足。」
我恍然點頭。
阿亦從背包取過白紙和墊底板,遞了一份給我。
「別想太多。」阿亦推我一下。「儘管這份工作委實無聊得過分。定睛看眼前的人,畫上一個又一個的『正』字。腳也很酸。」
「那倒是。」我說。
「不過,你不用陪在女友身邊?」
「這話怎麼說?」我有點驚訝。
「不是嗎?」阿亦喃喃地說。「有次朋友煞有介事地告訴我,她碰到你在街上和漂亮女孩手挽著手。她以為你跟我才是一對。」
我搖搖頭。「有點難以說明。」
阿亦沒有再問。
在那裡站了約一句鐘,阿亦說她很累,請我獨自統計一會,然後走到洗手間去。我看著眼前熙來攘往的行人,不禁驚嘆世上真的存在各種各樣的人。感覺仿似初中時,陪同祖父到急症室看症,聽廣播器說出一個又一個的人名。「好厲害。」我想道。少年聚精會神玩手上的電子遊戲機,數百個穿著不同服飾的人正要去找數百個跟我素未謀面的人,還有人們拿著電話談我不知道的內容。我心裡浮起類似宇宙何等浩瀚的景仰之情。在晚上的城市天橋俯拜偉大的宇宙。沒多久阿亦回來了,我暫時獨自做著那無聊透頂的統計,讓她休息一會。她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。
到了九時左右,我們停止了調查,走到附近的公園。阿亦像累垮似的,躺在公園的長椅上,出神望著微呈藍色的夜空。
「很累?」我問。
「不。」阿亦搖搖頭。「只是覺得,可以像這樣子躺著發呆,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。」
我抬頭望向天空,好深。
「你不快樂。」阿亦忽然仰起臉,看著我說。「從剛才已經發現。臉容憔悴,就是臉頰也往內陷了進去。發生了重要的事?」
「是的。」我誠實地說道。
「和女友有關?」
「可以那樣說。」我說。
「算了。」阿亦放棄似的道。「關於已發生的事我也不大想理會,不過,不用強迫陪我,或是跟我說話。」
「不是。」我說。「那是因為我也想見你的緣故。和你說話讓我感到輕鬆。只是揮不去無力感。」
阿亦站起身來,對我報以愉悅的笑容。「回家吧。」她說。「原本打算邀你到宿舍。室友外宿。不過,你一定情願留在家裡發呆。」
直到二月,沈堯交給我一封寄到酒吧的信。信封面寫著我的名字。澄的來信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