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對澄漸漸產生了奇妙的感情。我腦海常常浮起她那些微小動作-她常常用尾指碰眉頭,在害羞或感到不自然時會咬著下唇。她每次向我側頭淺笑,總牽引我的心。在澄身旁,可以感到她身上散發異於常人的氣息。而且,我覺得,自己和澄之間,逐漸建立了某種獨特的關係,或許稱作默契。在那許多個走路的深夜,我發現這個城市比我們想像的安靜和平溢。我們經過一棟粉飾漂亮的商廈,發現走火樓梯敞開著門。
「要不要上去看看?」澄笑笑,問我。「天台。」
我望上去,四十個樓層。「有點高。」我說。
「所以想到天台看看,俯瞰城市夜景。」澄說。
樓梯的牆掛了許多不知名的油畫,看上去高雅脫俗,卻不像走火樓梯。我不禁感到奇怪,真要發生火警的話,到底有誰還有心情賞畫?我和澄一言不發,專心一意地爬樓梯。澄脫掉外套圍在腰間。我在後頭,看著澄的直髮隨著步伐左右擺動。澄不時回頭,展露微笑。
還未爬到一半,我已經走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「加把勁。」澄看見我那個模樣,鼓勵我說。
「你常常爬樓梯。」
「一般我不會用電梯。不太喜歡密閉的空間。」
「這樣。」
「已經走了大半,快到了。」澄說。
我望望樓層標示,十八樓。
到達天台時,已經是凌晨四時。我們花了大半小時爬上四十層樓梯。走到後來,倒是換了澄在我後頭,雙手用力往我背上推。我躺在天台的地上,喘著大氣,望著深藍色的夜空。澄也走過來,躺在我旁邊。
「你真的運動不足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真的從前跑馬拉松?」
「真的。」
「嘿嘿。」澄齒間發出曖昧的聲音。
我暗嘆一口氣。
「高處看天空和地上看天空,感覺沒多大分別。」她說。
「沒辦法。天空太高,我們太小。」
「沒有星星。」澄說。
「因為都市太過耀眼。」我說。
「也沒有蝴蝶。」
「天台一般不會有蝴蝶吧?」
「但是,你最近其他地方有遇過牠們嗎?」
我略略思考一下。「說的也是。我許久沒見過蝴蝶。」
「牠們都離開這兒了。」
「到哪裡去?」
「不知道呢。不過,蝴蝶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。」
我想了一下這個描述。蝴蝶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。無法答話。
「我沒見過蝴蝶死後的身體。最常見的是蟬。蜻蜓,蜜蜂甚麼的,我都見過。唯獨沒見過死去的蝴蝶。她們死後,都化成飄塵,回去原來的世界。悄悄地來,悄悄地走,沒有帶上任何改變。」
「蝴蝶原來的世界?那是個甚麼樣的世界?」
「只有蝴蝶的世界。蝴蝶會自己築房子、興建鐵路和各式各樣的遊樂場。」
「有蝴蝶政府嗎?」
「有,以確保每隻蝴蝶都在勞動。你知道,蝴蝶不如蜜蜂勤力。」
「那麼,也要納稅?」
「當然了。因此,也理所當然有遊行和各種抗議的聲音。」
「難以想像。我以為蝴蝶只會整天在花叢飛舞。」
「嗯。」澄應道。「我不過說說而已。蝴蝶的翅膀太輕太薄,根本無法承住重量,更不用說要建鐵路和遊樂場。」
「所以,蝴蝶的世界是?」
「你覺得呢?」
「會不會是無窮無盡的空間,七彩繽紛,讓她們任意飛翔?」
「我喜歡你說的那個世界。」澄笑說。「真的存在就好。」
澄沉默了片刻。「剛才說蝴蝶的翅膀太輕太薄,無法承住重量。人的手也很小,為什麼又能立起一個繁華都市?」
「人頭腦好,而且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去開墾和發掘。」
「我可沒有那樣的力氣。」
「你一手把我推上天台。」
澄笑笑,雙手撐著地面,坐直身子。
安穩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。然後,我和澄走到欄杆前面。四周一片寧靜,我聽見手錶滴答滴答的聲響。望出去,高樓上有零散亮著光的窗戶。
「我情願整個世界都是蝴蝶。既美麗又簡單。」
「你喜歡蝴蝶?」
她點了點頭。
「總有一天,我也要離開這兒。」澄像自言自語地說。
那時候,我不知道,澄所說的這兒,是這個都市,還是那更大,稱作「世界」的場所。
冬意漸漸加深。步出酒吧時,常常有海風吹過,飄著寒冬特有的氣味。那個冬天,沈堯和一個男客人常常黏在一起。男人是典型的上班族模樣,穿戴整齊。舉手投足間,自有我缺少的信心和成熟。沈堯或許被他這點吸引。沈堯告訴我,那人有妻子和兒女。我聽完默默喝酒。
踏入十二月,澄送我一條百貨公司的圍巾。粉藍色,有兩隻手掌的闊度,摸上去很溫暖。我開心地立刻將圍巾繞在頸項。澄神情滿足地望著。
「因為我身體很冰冷,所以想你溫暖。」她解釋說。
「你該多穿衣服。」我說。
「沒法子。無關外面的溫度。別擔心。我習慣了。」
「可以分點溫度給你就好。」我喃喃說道。
澄嫣然一笑。「你很體貼。」她舉手碰碰在我頸上的圍巾,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。
有時,澄叫我告訴她酒吧的客人的事時。她說,她只想聽聽別人的事,好知道世界還存在其他人。我告訴她,在這兒工作了一段時間,我會故意待在洗手間外,聽裡面喝醉了的人,一邊環抱著馬桶嘔吐,一邊述說纏繞心頭的事。他們說的大多是生活中的小事,也沒多大趣味。但是,那才是真實,沒有令人空懷期待的戲劇性。澄咬著下唇,欲言又止。
十二月一個下著微微雨絲的週末,我一邊哼著不知在哪裡聽過的流行曲調子,一邊擦酒吧的桌面。沈堯笑吟吟在旁邊看著我。
「憂鬱少年最近開朗起來。」她說。
我抬頭看她,笑笑。「因為天氣變得暖和了。」
沈堯摸了支煙,叨在唇間,瞇起眼睛。「今天才八度。」
「是嗎?」
「她最近常常來。」
「好像是。」
「你喜歡她?」
「我覺得她與眾不同。」我老實地說。
「假如我喜歡女的,毫無疑問也會被她吸引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你和她是不是有點相像?」沈堯略作思考後,問道。
「為什麼?」我驚訝沈堯這麼說。
「不知道。直覺。我的第六感驚人地準確。」
「我懂得。」
「我只是想,你們或許可以互相幫助,在世界找個縫隙活下去。」
「真的?但是,我看不出我們哪一點相像。」
「這可是勉勵的說話,懷著感激之心來接受就好。」沈堯說。
「謝謝。」我笑著說。
「不客氣。」
「那你呢?」我問。「和那個男的很常見面。」
沈堯抽了口煙。「好像是。」
「相處得很好?」
「你也多少理解男女的關係。」她說。「互相不要給對方添麻煩就好。他渴望維持穩定的事業和家庭。至於我,沒位子放置心情。跟他一起,也沒有甚麼額外的快樂。但是,好像有個人,讓我回想和擁抱。」
「以後有甚麼打算?」
「沒有打算。難道要期盼一生一世?沒必要負起多餘的擔心和責任。當然會有寂寞的時候,很想見面,他卻以各種理由推卻。好像今晚,明明約好了,卻不知怎的沒有來。」
「嗯。」
「所以,你怎麼看我的事?」沈堯認真地問。
「關於哪方面?」
「我以後該怎樣打算?」
「在我看來?」
「在你看來。」
「也用不著理會我的看法。」我笑笑,說。
「我想聽。照你所想的說就好。」
「假如我是你的話。」我稍為頓了頓。「我會跟他分手,找個正經的人一起快樂地生活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不認識那個男人。但據你所說,他不大可能給你幸福。你樣子漂亮,而且富有魅力,一定有法子活得更好。去做點你想做的事。往好的方向走是人的本能。雖然,我也不懂方向是哪一頭。」
「我以為你是悲觀主義。」沈堯說。
「不過,也會盡力在不浪費生命的前提下生活。」我說。
「聽到你剛才的話很開心,可以列在我聽過的好話榜首。」
「過獎了。」
「你會不會把我想成不正經的女人?」
「沒關係。幹麼要那麼正經?」我笑說。「我只是想你快樂。因為你是我身邊重要的人。」
沈堯將煙頭壓在煙灰缸上,再度瞇起眼睛看我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