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2.5 白河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2。5白河

傍晚時份,我獨個兒到街上走。炊煙裊裊升起。小販挑著賣剩的貨品回家;飯館熱鬧起來,傳來炒菜的拍啦聲。地上的雪積得厚厚的。他們說快要春天了,大抵還會再下一兩場大雪。眾多行人走在雪上,踏在雪上刷刷刷刷的聲響如同奏樂。少女告訴我,入夜後,教堂的廣場會舉行慶典,迎接春天。

慶典有不少參加的人。大家三五成群圍著築在中央的火壇。有人圍著火唱歌和跳舞。我找了個位置坐下來。他們唱著我不懂的歌,調子快樂,卻聽不懂裡面的歌詞。我碰到捧著酒壺的火車車長,他認得我,過來打招呼。

「天氣冷得厲害,不喝酒準會冷死。你喝酒不喝?」他依然穿著筆挺制服。

「一點點。」

「喝一口。」說著把酒壺遞過來。

我接過。酒還是溫的,喝下喉頭,很舒服。

「謝謝。」我說。

「怎樣?習慣這兒嗎?」

「老實說,不太。但是,好像是個好地方。閑靜平和的村落。」

「是嗎?」車長饒有深意地笑。

「他們在唱甚麼?」我問。

「民族歌吧。」

「關於甚麼?」

「我也聽不懂。我想大家都聽不懂,不過跟著原唱亂哼一通而已,裝作自己懂得。」

「為什麼那樣做?」

「誠實的人生很乏味的。」

他又喝了口酒。「該走了。好好享受這兩天的空閒吧。後天有六個新人。店主會帶他們到你處畫眼。也要早點休息。一口氣畫六個,不是容易的事。」

婦女從家搬來一籃籃食物,大家吃喝跳舞,一片歡欣氣氛。我嚼著麵包,四處張看,卻找不到認識的人。正想離開的時候,有人在背後拍我的肩膀。回頭看時,少女笑臉盈盈站在我面前,在火光映襯下,她顯得更為清麗。

「要不要跳舞?」她笑說。

「但是我不懂。」

「比起畫眼容易,我們翹著手臂跳跳跳就行。」

大家哼著歌,跳著舞,頸項掛著搖鼓,像遠古的遊牧民族,快樂地享受生命。在跳動和歡笑間,我彷彿預見到明天陽光綻放,屋頂的雪將溶化成水,水滴沿牆落下,滴答滴答。我在房間醒來,會聽到水滴的聲音,冰反射眩目的光輝,透過玻璃折射到室內。光線透進我身體的每個細小毛孔,我的心將溫暖無比。春天將會到來,跟水黽滑動時泛起的波輪一樣美麗。
少女從口袋掏出東西,遞到我面前。「送給你。」她笑吟吟地說。

晶瑩的冰塊鑲著色彩斑斕的燕眉蝶。蝴蝶展開翅膀作飛翔狀。

我小心翼翼捧著這件飾品,說不出話。

「今天到樹林砍柴時找到的。因為覺得你會喜歡,所以……」

「謝謝你。」

少女搖搖頭。「見面禮。我很開心你來了。」

少女看著蝴蝶,眼波流轉。

「在最美麗的一刻頓住,那是不是叫永恆?」

我還未來得及說話,少女重新踏起舞蹈。然後,向我微微招手。

第二天一大清早,我對著鏡子,開始畫自己的眼。我不明白何以我願意。照少女的說法,只要畫下眼,我將失去靈魂的一部分。但是,意識的底層,我好像感受到白河的奇妙力量。我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。「已經無退路可走,你到來,是為了尋找。而且,你必須找到。」

我看著鏡子的自己,用眼睛看著鏡中的眼睛。黑瞳上有我的倒影。我嘗試思考那個倒影到底是真實的我,還是鏡中的我。我手執那支平凡不過的畫筆,在畫紙上逐點逐點畫下眼睛。我先依照角度畫下眼的形狀,然後輕輕描上睫毛和眉頭的細紋,再畫眼瞼的深度,把瞳孔看成一個球體,加入影子和反光的地方。畫的時候,我有點訝異自己能夠畫得那麼熟練。少女走到旁邊時,低呼道:「你畫得很好。」

畫好以後,我坐在椅子上,一邊喘著氣,一邊端詳眼前的畫,上面是我的眼睛。我和我的眼睛對視,無疑是個神奇的經驗。但是,無論怎樣看,那不過是一幅平常的畫。我的靈魂也會隨眼睛困在畫裡,這個說法讓我感到難以置信。少女給我端來了咖啡。

「是不是有點累?」少女微笑說道。

「的確。不過畫畫而已,卻好像跑完數十公里。」

「因為那是非一般的畫。」少女用指尖輕輕觸摸畫裡瞳孔的部分。

接著少女執起我的手,放在她剛才輕觸的部分。她柔軟的手心讓我怦然心動。當手跟瞳孔接觸時,我感覺到裡面透出一陣溫暖。當我重新細看那只眼睛,發現黑色的瞳孔深處,閃耀著奇異的光彩,像極光一般,好像有某種規律,如波浪般起伏。

「這是靈魂。」少女說。

「靈魂。」

「沒錯,會笑會動的東西。你離開白河後,它會以你的形態,繼續在這兒生活。」

「照你們的說法,我現在已經有所缺乏。但是,除了疲累,我沒有其他異樣的感覺。」

「那是因為你還在白河。但是,有天你回到正常的世界,就會感到那一點缺失。兩個你,會在兩個世界繼續生存。」

「你也被畫眼?」

「嗯。而且,那個我已經離開。」少女朝我淡淡一笑,輕得如春天的風。

我盯著少女的雙眼,驀然發現她的眼瞳比平常人淺色。

「然後,這個我留下來。」少女用手撥弄垂到胸前的髮絲。

「你知道自己要找的甚麼嗎?」我問。

「忘記了。那些事於我太古老。有些時候腦海會有影像掠過,像平靜的湖面偶爾會泛起波紋。但是,我就是忘記了,甚至忘了為何而來,一切一切,只有淡淡的印象。她離開時,好像把記憶一併帶走。」

「感覺很難受?」

「不會的。」少女抬起頭,臉上透現溫柔的神色。「我想,我應該有心。」

少女緩緩把手掌放在胸前。「它還會跳,會動。」

「那麼,她沒有?」

「我想,她也許比我痛苦。她帶著記憶回到世界,心被縛住,承受和面對那逐漸老去的生命。我卻留在這兒,永遠十六歲。」

我默默點頭。

「你想像得到嗎?我時時刻刻都感受得到另一個我。她好像很痛。即使相隔萬里,我也感知她的悲傷。我們瓜分了自己。我安靜地在白河生活。她卻必須面對一切。」

一直聽她說這一切,那微帶顫抖的聲音,我思潮起伏,心好像漲滿情感。「我未曾試過。但是,我覺得我明白你所說的。」

少女笑笑。「那當然。你是畫眼的人。」

我低下頭,看著自己的一雙手。

「在想甚麼?」少女問。

「我甚麼時候要離開?」

「對不起。我也不知道。」

我們靜下來,坐在祭壇前的排椅上。燭火搖曳,在那光影抖動的空間裡,時光像停頓了。不,也許,在白河裡面,時間巨輪根本沒有運轉。

「雖然沒有記憶,但是,白河的每個人,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卷影帶。」少女忽然開口說。

「影帶?」

「是的。在裡面,錄有對我們最重要的畫面。簡單來說,就是我們到白河想找的事情。」

「即是說,你知道自己在白河要找的東西?」

少女點點頭。「想看嗎?」

「當然。」我說。

她和我走到外面,讓我進去教堂旁邊的建築物。裡面是一個極其寬大的房間,排列著好幾排椅子,最前方是一個白色的大屏幕。

「這是電影院。放置白河的人的影帶。」

「那豈不很多?」

「有兩三百吧。跟我來。」

少女把我帶進放映室。影帶整整齊齊地放在架子上。少女蹲下身子,順著編號找了一會兒,然後抽出其中一盒影帶。上面有「教堂管理員」的標籤。

「當一半的自己離開後,白河會給我們這盒影帶,取代寶貴的回憶。」

「補償。」

「所以我們對這個都非常珍視。」少女晃晃手上的影帶。「真的要看嗎?有點沉悶。」

「真的。」

少女看看我,然後將影帶放進放映機,緩緩地攪動旁邊的手把。白色屏幕出現了影像。起初,一片朦朧,漸漸地,畫面浮出來了。影片的主角顯然就是我身邊的少女。整齣電影(我姑且稱它作電影)沒有對話。背景是一個中學的課室。大部分學生都走了,只餘下兩個人。少女坐在椅上,一直埋頭做檯上的作業。偶爾,她會停下筆來,思考著甚麼。過了一會兒,少女再次停下筆來,霍然站起,走到男生旁邊,唐突地執起了男生的手,緊緊地捉住。鏡頭緩緩拉近。少女以深邃的目光,緊緊地盯著男生的臉。用心看時,少女沒有感情的目光底下,隱隱藏有絲絲柔弱和感情。她一言不發,握住了男生的手。窗外透進微風,少女的裙微微擺動。課室外傳來皮球打在牆的聲響,還有學生的嘻笑。少女一動不動,在午後射進室內的陽光下,如一個脆弱的剪影。男生起初顯得相當驚訝,站起身來,卻沒有把手縮回。他和女生互相凝視。好像在那瞬間交換了重要的東西,男生微笑,回握了女生的手。女生顫動了一下,眼淚從臉上滑下。電影到這兒兀然而止。

「他是你要找的人?」

少女點點頭。

「但是,現在人呢?」我問。

「我剛到白河時,他還在這兒的。我們常常結伴去玩。但是,後來還是消失了。」

「像很多其他人一樣?」

「像很多其他人一樣。」

「想念他嗎?」

少女用手指碰了碰眉頭,想了一會,搖了搖頭。「想念和痛苦都留給另一個自己了。正如我之前所說,這裡的我,只是靜靜地生活。每天敲敲教堂的鐘。」

「但是,另一個你忘記了男生,才致使他消失了,對不對?」

少女點點頭。

「為什麼會這樣?」

少女微微側起頭。「沒有為什麼。」

「是好事還是壞事?」我問。

少女以微妙的神情看著我。「沒有好和壞。但是,我覺得,忘記了最重要的人和事,等於忘記裡面那重要的情感。這樣子,比實實在在的痛苦,更加難受。或許,她已經不懂得愛人是甚麼回事了。」

我默默地聽她說這句話,覺得莫名地憂傷。

少女從放映機取出影帶,拿在手中把玩。「每次看完這些畫面,我心裡都一片平靜。雖然畫面想來不像自己的經歷。但是,總覺得自己還是以某種方式和它聯繫著。有時,我會在電影院待上一整天,反復看著這個影帶,從不覺得厭倦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那個男生的手一定很溫暖。還有,那滴淚水一定盛載了無比的溫柔。」少女手掌合成瓢狀,出神地望著手心,彷彿已經承住淚水。她閉起雙眼,感受眼淚的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