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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1.5 白河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早晨六時,店主上來把我叫醒。

我睡眼惺忪。「還早吧?」我說。

「六時了。河那頭的士兵,五時多已經在市政廣場列好隊伍了。」

「怪刻苦的。」我含糊地回應。

「他們保家衛國,理所當然需要鍛鍊。」

「可是,我為什麼要跟從軍訓的方式?」

「說實話,是教堂那邊的人。她過來察看了幾遍。」

我想起昨晚的少女。

「女孩。」店主咧嘴笑道。

「沒辦法。」我用雙手撐起身子。「你們每天都早起?」

「入鄉隨族。」

看出窗外,第一線陽光從山後照射出來。遍地白雪,閃閃生輝。在日光下,村落散發一股古樸的味道。木造的小屋排列整齊。店舖都開始做生意了。售米糕的小吃店前,豎著褪色的招牌。雜貨店的門前放著各式各樣的木製容器。在屋簷下,一個女孩子穿著漂亮的紅色雪衫,對著牆壁玩拍球兒。有人唱著一首這樣的歌謠:

天公啊雪在下風在吹,你要顧念我們的辛勞。哥兒啊砍柴去,可別傷了你的手。

婉柔的歌聲在天空盤旋。一個安逸的村莊。

店主為我準備了餅和馬奶作早點。麥餅無論外表和味道,跟泥土都沒有兩樣。馬奶也帶著微微的酸味。

「這都是你做的?」我忍不住問。

「味道很好,對不對?」他說著,津津有味地吃完一塊麥餅。

我低嘆一聲,把餘下的不加咀嚼吃掉。

教堂在村落的最南部。往教堂途中,店主向我簡要說明現在的情況。

「你不了解這兒的一切?」店主明知故問。

「毫無概念。」

「那麼,從最基本的開始說。首先,這裡是世界的邊緣。」店主一改嘻笑的嘴臉,正色說道。

這裡是世界的邊緣。真是絕佳的開場白。
「世界的邊緣?」

「意思是世界出口的地方。白河是世界內和世界外的模糊區域。明白嗎?」

我嚥下一口唾液。「但是,何謂世界的裡頭和外頭。世界也有界限嗎?」

店主滿意地點頭,說:「好問題。簡單來說,這裡仍然是你往常待著的世界。一樣有氧氣,有水,有樹木,也有各式各樣的動物。但是,一旦越過南面那白色的河,就是世界以外。假如世界是個房間,白河就是玄關的位置。向裡走,世界以內;向外走,世界以外。」

我望向四周,行人和景色都沒有絲毫異常的地方。

「我不太明白。所謂世界以外,是怎樣的景況?」

「我也未曾越過白河。聽長老說,世界以外,就是無形之手未曾創造世界的境地。一片混沌。然而,卻充滿可能性。生命有限,但是跨出世界,你就能夠生於無限。但是,長老已經定下規條,沒有人可以越過界線。白河前有士兵把守。」

我無法理解店主所說的事,卻又無從問起,只得拼命思索,嘗試整理一絲頭緒。

「年輕人,你無法想像得到的。」店主笑笑,說。「世界所謂有限,也包括我們的言語和想像力。你如何以世界的景色,描繪世界以外的萬象。」

「這兒充滿奇異的事物。」店主繼續說。「白河和世界的出口相連,於是也沾上了邊,擁有你在世界找不到的東西。就如你在玄關,也會看到門外的光。在世界以內,我們失去,在世界以外,我們重獲。萬事相對。於是,在白河,你得以窺見那些失去的東西。」

村落不很大,我們徒步走到教堂。華麗的教堂和旁邊簡樸的小屋,形成了強烈的對比。外牆由方形磚塊逐塊砌成,粉上白色的油漆上面,牆跟地上的雪融成一色。仰頭看去,教堂的玻璃有繪製精緻的畫,一派堂皇。教堂約五層高,比其他房子高上一截。因此,遠遠看去,已經可以輕易地認出來。教堂的屋頂是一個紅色的圓錐,在白色的世界中份外搶眼。屋頂下吊著大鐘。店主說每早六時和每晚六時,教堂的管理員都會上去敲鐘十下,象徵一天的開始和終結。

我推開教堂的門。木門發出比我預想中更大的聲響,聲音在偌大的教堂中迴盪,久久不去。樓底很高,正前方近天花的位置,開了一扇拱形的大窗,可以望到蔚藍的天空。往祭壇的通道兩旁,放了排列整齊的木製長椅。祭壇的桌上點著洋燭。祭壇的兩側各有一個房間,少女聽到聲音,從右側的房間轉出來,手裡還拿著掃帚。

「大清早打掃?」店主笑道。

少女看看手中的掃帚,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掃帚放在一旁。「因為等你們時無聊,所以找點事做。」

「因為這傢伙遲起床。」店主把我從後面拉到少女面前。

「我想大家初來時也不習慣,而且天氣那麼冷。」少女微笑說。「昨天睡得好嗎?」

最後那句是對我說的。

「還好。初次見面,多多關照。」我說。

少女愉快地笑,臉上有一絲稚氣的頑皮。她穿著樸素的麻質連身裙,長髮挽在背後。

「教堂只有你管理?」我問。

「是的。雖然教堂很大,要打理的事卻不多。不過做些打掃,抹抹檯凳。還有,每天敲鐘兩次。我很喜歡敲鐘。聽那噹噹聲響,心裡會冒起奇妙的感覺。」

「我也愛聽那鐘聲。」店主表示認同地說。

「我的工作,也是一樣嗎?」

「不,不是的。」少女煞有介事地搖手。「重要多了。」

「意義上完全沒有關係。」店主補充說。「你要畫眼。」

「畫眼?」我嘆了口氣。

少女點點頭,卻望向店主,似乎他會說下去。

「我不是要故弄玄虛。」店主搔搔頭說。「但是,我也是頭一遭要說明這件事,不容易說得明白。」

「是的。」少女說。「從前一直有負責畫眼的人。但是,前幾天消失了。」

「你說的消失是──」我小心翼翼地說。

「常有的事。」店主說。「好多平白消失的人。前一秒還跟人聊天,下一秒卻化成空氣。」

「好可憐。」少女說。

「可不是。」店主附和道。

「為什麼會消失?」

「為什麼?」他們齊聲道。

「你這人說話好奇怪。人當然會消失。」店主翻了一下白眼。

我無助地坐在木椅上面,覺得頭痛欲裂。

「那是,類似戶藉的東西。」店主說。「我指,你所畫下的眼。」

我抬起頭看他,表示正在聽。

「住在白河的所有人,都得被畫眼,像分派戶藉一樣。每個新來的人,會被帶來教堂,讓畫眼的人畫下眼睛,由教堂好好保存。放置的地方,只有教堂管理員知道。對不對?」

少女點點頭。

「你要當畫眼的人。這兒的人各居其職。但是,畫眼尤其重要。那是由那個他指定的。所以,非你不可。」店主說。

「他?」

「白河一切由他創造的。你踏足此地,他默示你當畫眼的人。」

「我不知道我有多特別。」我無奈地說。

「也許你有某種特質,在其他地方無所用處,卻偏偏是畫眼所需要的。」

「所謂畫眼,真的是單純的畫下眼睛?」

「以動作而言,就是拿起畫筆,照著人的眼睛,畫在紙上。」店主說。

「這麼說,有其他方面而言?」

「形而上的說,被畫眼的人,靈魂的一部分將要留在白河。即使要離開,回去正常的世界,他也只能拖著不完全的自己。至於留下的靈魂,也是以不完全的個體,在白河繼續生活。」

好長一段時間,我說不出話來,只是思考店主話裡的含義。眼和靈魂,我的腦海一團混亂。這是甚麼地方。

「你能夠進入白河,意味你願意放棄那部分的靈魂。不然,他不會讓你進來。」少女忽然靜靜地說。

「可是,我甚至不懂自己身在這兒的理由。」我說。

店主看著我的眼睛。「你會在白河,找到你所失去的。那些無可挽回,註定一去不返的,你會在這兒重新遇上。這是白河最奇妙的地方。但是,條件是,你要留下部分的自己。而且,終歸一日,你得回去正常的世界,拖住不完全的你。」

「留在白河的我,也終會消失嗎?」

「那得看,你有沒有被外面的人記住了。」少女垂著眼簾,以跟平時略為不同的聲線說道。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