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安少, 雜類

骨肉

兒子關天龍過世一個月後,任意為的妻子關梅谷就開始學烹飪。任意為一開始以為只是為了有些寄託。關梅谷年少時學過鋼琴、小提琴、芭蕾舞、自由體操,無一不是半途而廢。豈知,學了兩個月,關梅谷向任意為宣佈會每個周五為他下廚一次。這對任意為來說沒有什麼關係,他本就很少在家裡吃飯。

「老公,這是今晚的主菜,煎豬排配焗雜菜。」關梅谷穿了一襲七分袖的黑裙,將盛了食物、印了小天使圖案的瓷碟放在任意為面前。瓷碟放了一片帶骨厚切豬排,下面鋪了幾塊橘子色的甘筍片,伴以翠綠色的高麗菜。

任意為切了一片豬排放進口裡,不禁讚道:「火喉剛好,中間微微粉紅,比許多酒店的牛排還要好吃。」逗得正在細心咀嚼的關梅谷眠嘴而笑。

「老公,你就不要笑話人家,這全是師傅的功勞。」任意為知道關梅谷請了三星大廚教授廚藝,這對城中數一數二的富豪的掌上明珠來說,絕非難事。

「你讓爸爸嚐了你的廚藝沒有?」

「誰敢啊!老爸一生只吃中菜你不知道嗎?老公,你要再喝一杯嗎?」也未等任意為答應,已為他倒了一杯紅酒。

紅酒瓶半滴不賸,碟上的菜餚已吃得乾乾淨淨,兩人的臉紅得像被火烘過一樣。關梅谷說:「老公,我這星期做了件壞事,一定要告訴你。」

任意為聞言即警覺起來。他可不理關梅谷在外邊花了多少錢,因為金錢在這屋簷下從來不是問題。他更在乎的是關梅谷有沒有在外邊做些失儀的事情。他可不想自己的妻子成為富豪太太圈子中的一個笑柄。

「你說吧,什麼壞事?」

「那件事情就跟今天的晚餐有關。就在一個月前,我跟一家牧場訂了一頭豬,這個星期我們終於把牠宰了。」

任意為微微一嚇,細心再想就舒了口氣。一個富家女親自訂豬,雖然奇怪,還可以解釋為為人貼地,甚至是支持本地畜牧業。就算被八卦雜誌的狗仔隊發現,諒他們也編不出甚麼新聞來?

「這還好吧。」

「你知道我替這頭豬改了什麼名字嗎?」

「是什麼名字呢?」

「叫天龍。」


雖然任意為住在關家裡,實際上他跟關梅谷都住在別院,跟主院有段距離。關梅谷煮食用的廚房,自然就在別院。

廚房是西式的,備有雲石工作枱、四頭的煮食爐、獨立的焗爐、金屬面板的冰箱,專門放置乾貨的儲物間,還有一個成人般高的大冰櫃。廚房裡還種滿了各式各樣的香草。

這天,烤肉的香氣不斷從廚房飄出來,引得本來在廳中的任意為不禁走到廚房前問:「老婆,在煮什麼,那麼香?」

關梅谷看見是他,一臉驚訝說:「哎,老公,不要那麼心急,再過十分鐘就可以吃了。」

「我可以先來個預覽嗎?」任意為的右腳已跨過門檻。

「老公,你還記得我說過什麼來啦?」關梅谷左手推著任意為的肩頭。

「說什麼話來?」

「哦,你忘了。」關梅谷嘟起嘴巴。或許二十年前她這個表情會令任意為驚豔,他現在只是很想笑,就像有隻手在喉嚨搔癢那種。

「我沒有忘,你說我不能進廚房,對吧?」

「不只是你,是關家上下,沒我批准,都不許進來。」

「那好吧。」

「要不你先喝些啤酒,那就不要乾等啦。」


這晚的主菜是烤豬肋骨,掃上甜酸適中的醬汁。旁邊是一籃炸得香脆的粗薯條。關梅谷要任意為穿得體面些,於是他就穿了平時上班的襯衣領帶配一對黑色的尖頭皮鞋。關梅谷自己也穿了一襲七分袖的黑色連身裙,腳下踏了對黑色平底鞋。

「怪不得那麼香,原來是燒烤。」任意為喝了一大口啤酒。他喝啤酒從來是罐子直接灌,骨都骨都的喝了半罐,然後大聲嗝氣。

「這豬肋骨比外邊的要好吃得多。」

「怎麼好吃得多?」

「好軟滑,但肉味濃郁。」

「你知道為什麼?」

任意為笑著搖搖頭,關梅谷說:「外邊用的是小豬,我這個中豬,為了讓肉軟下來,我煙燻了十二個小時。為了弄這道菜,我早上四點鐘就起床。」

「這個也太辛苦你了。」

「讓我回憶起天龍剛出生的時間。每天都只可以睡三四小時。天龍這個孩子一到晚上,不是大小便,就是肚子餓,總之是鬧個不停。

「這頭豬還有一個特點,你知道是什麼嗎?」

任意為還未來得及回答,關梅谷就小聲說:「因為那頭豬是我親自選的,親自宰的。」

「親自宰的?老婆,你什麼時候連殺豬也會呢?」任意為將手中的啤酒罐捏偏,四處找新一罐。可是,別院的冰箱沒有啤酒,主院又太遠了。

「你喝了半打啦,也夠吧?你不是從前啦。說起來,最近天龍的球隊怎樣啦?」

「還是有些低落,畢竟是小孩子嘛,沒有這個經驗。」

「大人也不是每人都有這種經歷,你跟他們練球嗎?」

「你老公年紀大了,四十五了,跑不過那些小夥子啦。」任意為拍拍自己的肚皮說:「做少一點運動,這個肚子就變大了,待會我也要跑跑步,運動一下。」

本來,任意為是想跑十公里。可是,或許則才吃得太飽,而且喝了酒,不到一半的路程,任意為已氣喘連連,扶著路旁的街燈休息。忽然他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在前邊跑,兩個人腳尖都踢著足球,盤著球往前走。男人還會做幾下假腳,把那橙色的垃圾桶當成守衛般扭過。小孩子想模仿,卻把球踢到垃圾桶去。

他們回過頭來,一個是三十五歲的任意為,一個是六歲的關天龍。

任意為的右腿被踢了一下,雙眼微微睜開,模模糊糊看見關梅谷站在身前。自己躺在家裡的地毯。剛才自己不是在外邊跑步嗎?

「我還以為你在外邊跑了一個多小時那麼厲害,原來是躲在兒子的房間躲懶。快起來洗澡,差不多十二點啦。」

坐起身來,一個足球在懷中逃走出來。任意為看看四周,牆上貼滿了足球明星的海報。果然是兒子的房間。他揉揉太陽穴,希望可以舒緩快裂開的頭,可是用處不大。然後,他看到巴西球星旁的一幅海報,一時神注。

海報中的男人是年輕時的任意為。他穿了套新球衣,左腳踩著皮球,眼望遠方。



下一個周五,任意為特地早些回家。他從側門走進房子,直接來到別院的廚房外。裡面傳出吱吱的聲音和陣陣的香氣。從窗子偷看進去,只見穿了圍裙的關梅谷拿著廚子,在磨刀棒上下來回。她從大冰櫃中拿出一個真空膠袋,取出一塊拳頭般大、灰白色的肉,在手上端詳良久,才放在切板上用廚刀割開。

「今天我們吃些西班牙小菜做頭盤。」關梅谷捧出一個木盤子,上面放了兩道小菜。一道是切成方形的蜜瓜,上面放了捲些花狀的火腿。另一道是切成麻將般大小的燒豬腩,每顆豬腩都刺了嫩竹製成的籤子,肉香竹香交織。

「哎,老公,我一直在想,要不我們把天龍的房間裝修,弄一間書房或者是影音房出來。」關梅谷脫下圍裙,裡面是襲七分袖的黑裙。

任意為吐出口中的竹籤。他臉龐發熱,聽到自己微微走調的聲音說:「老婆,為何突然有這個計劃呢?」

「一來,我不希望大家觸景傷情,這個不只是對你,對我,甚至對家裡的傭人,也有影響。二來,天龍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太多,不趁早處理,這樣待著,之後就永遠清理不了啦。」

「你是有道理的。不過,這畢竟是兒子的房間,那件事就發生不到三個月,就要把房間改頭換臉,好像好像……」任意為的聲音卡在喉嚨發不出來。

「你不想這樣做,我也不逼你了。我去拿今天的主菜出來。」關梅谷轉身走進廚房。

小天使花紋的瓷碟上是幾乎球形的肉塊,切些片,裡面釀了些像肝醬的填充物。旁邊是兩塊炸物。

「老婆,這個是什麼?你炸得好酥脆,裡面也很多汁,好像生蠔。」任意為叉子刺著一塊炸物。

「這個是腦啦。我先攪碎,搓成球狀,曬點鹽跟胡椒,在上面鋪了薄薄的一層麵包粉,再油炸。這道菜其實好容易弄,你喜歡香口的東西,跟小孩子沒有兩樣。」

「我記得,我們剛認識的時候,你也是這樣說。」

關梅谷微笑一下,說:「唔,是的,當時我聽爸爸說買了一支小球隊,就煩著他要看球員。老公是球隊的皇牌前鋒,我自然要加倍注意了。豈知不但生得像個大孩子一樣,連性格也是。練習後,老爸請整支球隊到富臨吃飯,一人一隻鮑魚,你居然說你想吃巨無霸。那個領隊的臉呀,比炭還要黑。」

兩人哈哈大笑。關梅谷再說:「我心想,哎呀,怎麼搞的,皇牌前鋒就像個寵壞的小孩。後來我改觀了,你知道是為什麼?」

「就是市內那場打吡賽?就是你第一次現場看球賽那一次?」

「是啊,你們一開球很快就落後兩球,然後你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,再不是嘻嘻哈哈的男孩。我不會看球,也看得出你很積極地搶球進攻。」

「可是,我們還是輸了二比三。」

「我看得出你不遺餘力啦。球還沒有出界,你會出力追。天龍只怕遺傳了你這個基因,在球場上也是滿場飛。」關梅谷說完後就看著酒杯出神。

「嗯,他踢球很拚命的。」

「哎,不談你的老本行啦。快試一下今天的主菜,肝釀心。」

「又是內臟。」三個月來,任意為吃過腰腎加上碎肉焗成的肉批,還有餡料是剁碎豬胰和舌頭的奄列。

任意為切開脹得快要破出來的心,吃了一塊,外面的心肌很有嚼勁,裡面的填充料是攪碎的豬肝和蘑菇和少許煙肉,濃香軟滑,配合得天衣無縫。

「老公,怎麼啦?」關梅谷放下刀叉,凝視著任意為。

「你最近還好嗎?」

「不錯呀,怎麼這樣問?」

「唔,天龍……」

「我從未跟天龍如此接近過。」

任意為放下刀叉,拿起酒杯中看裡面的紅色液體,搖搖頭,再拿起刀叉切了一塊心肉,細細咀嚼。

「這個,這個也太好吃啦。」任意為說。

吃完甜品後,飯桌上只賸下空空的碟子器具。關梅谷喝光了杯中的紅酒,說:「老公,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故事,還沒有說完呢?」

任意為側頭說:「就是你宰豬的事情吧。」

「對,其實不是親手殺的,我不敢。可是,是我親手把身體懸在肉勾上,把身上的肉一塊一塊的割下來。肋骨、腩肉、裡脊、大腿、梅頭、柳梅,這都是外邊的,還有裡面的肝脾肺腎大小腸,還有今天吃的腦跟心跟肝。我沒想過那個一點也不胖的身體,可切出那麼多食材出來。」

「這頭豬,只怕不下於六十五公斤吧。」

「六十七點五公斤,不輕不重。」

「你把那些切好的部分,都放進冰櫃去吧?」任意為轉頭看著那可容納一個成年人的白色箱子。

任意為又去跑步,也是十公里。這兩個月來,他每晚都跑步,大腿肌肉結實不少,肚腹小了一圈。當然,他的體格難與全盛期時相比。天下著毛毛雨,街燈朦朧一片,任意為看到雨的影子。

在澄黃的燈光下,任意為調整著呼吸。他感到胸腔裡的跳動十分猛烈,這種跳動慢慢傳至他的頸項,不禁微微咳嗽。這一咳,由喉嚨伸延至胃的深處,任意為口中又酸又苦。他忙按著嘴巴,穢物還是從指間噴出來。扶著燈柱,任意為弓著腰吐好一會,終於氣喘喘。他抹抹濕潤的雙眼,呼吸才慢慢順暢起來。

回到別院,任意為在廚房先洗手,才倒了半杯冷水。他喝著喝著,斜眼看見那個呈灰色的高身冰櫃。他放下杯子,走到冰櫃前。他凝視著那灰白的門,看了很久很久。

任意為離開廚房,心中在想下周五的晚餐是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