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爸爸告訴我們表哥會從英國來探望我們,最歡喜的是我妹妹。
「聽講表哥係中英混血兒,咁係咪好靚仔先?」一看見妹妹這模樣,我就生氣。
「靚唔靚仔我就唔知。其實阿媽同我都未見過佢地一家。當年你阿姨嫁去英國,得你公公同婆婆飛過去睇。」爸爸喝了威士忌,舌頭有些大了。
「而且,咁多年來,阿姨都無番過黎。今次佢話個仔黎睇我地,我都嚇左一跳。」
「咁佢會住係邊?」
「呢樣野我就要你地講,佢哥個星期會住係我地度。」
我馬上反對。妹妹馬上贊成,說可以把我的床子讓出來。
「點可以比你地一男一女同房?」我怒吼。
「我同你唔係一男一女,咪又係同房同左十幾年。」
「我同你又點同……」
話沒有說完,爸爸已開口打圓場,之後他在媽媽的神主牌上一柱香。
三天後,爸爸拿著妹妹用箱頭筆寫上「WILLIAM」的硬皮紙駕車到機場去,兩個小時後就帶著一個高瘦的青年回來。雖然沒有電影中的吸血鬼這樣俊俏,我這個中英混血兒表哥絕對可以迷倒萬千少女。包括我妹妹。她身上的裙子是平時出街玩才會穿的,在家裡居然穿襪子,遮住了那些醜陋的腳趾。
「How are you?」妹妹學了十多年的英語,終於大派用場。
「你好。我是威廉。我會說中文。」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。
「哦哦。你好。」妹妹捲起舌頭回答。
「你唔識講廣東話咩?」我問。
「識少少。」威廉的廣東話有濃重的口音。「在英國唸中文,大多是唸普通話。」
「哎,我可以進來嗎?」
「唔可以。」我半說笑地說。
威廉臉色驟變,雙眼咪成一線,就像貓眼。
「當然可以,仔,幫手拎表哥嘅行李。」
本來爸爸還擔心威廉只吃西餐,豈知威廉用筷子用得好熟練,他說在英國時阿姨常常在家裡煮中餐,妹妹又不忘嘖嘖稱奇一番。
飯後,威廉和爸爸談英超,我就在廚房洗碗。
我們一家人快要上床睡覺,威廉卻換了件新衣服就要出門。他說約了朋友在中環,會晚點才回去。
「咁你點樣番黎,駛唔駛阿哥看門口?」妹妹關切地問。
「不用啦,我可能明早才回來。你們早點睡吧。」
威廉離開後,我馬上走到窗邊,只見他上了一輛計程車。
妹妹整晚夢話說不停。我輾轉反側,快要睡著的時候卻聽到敲窗的聲音。我全身繃緊,不敢往窗子的方向看。我希望只是幻覺。
「咚,咚,咚。」我把被子蓋過頭。
「咚,咚,咚。」我用手指塞住雙耳。
「咚咚咚咚咚咚咚!」妹妹翻了個身說:「阿哥,邊個敲窗?」
我揭開被子。窗子站了個人,連連搖手。我不用細看已知道是威廉。
我們住的可是十三樓。
我打開窗子讓威廉進來,問他為何不按門鈴。「怕吵醒你爸嘛!」
翌日,我八點起來的時候,威廉正在客廳跟爸爸吃早餐。爸爸說威廉還在適應時差,六點多就起來,於是抓他去晨運。他提議我跟妹妹和威廉四處逛逛。妹妹當然說好。
威廉對香港的旅遊景點興趣缺缺,午飯時跟我們說:「我想去一趟菜市場。」
「街市?」
「對,聽說香港的菜市場很特別。殺雞時手起刀落,好不血腥。」
「你們啲鬼佬真奇怪。」
我跟妹妹對望了一眼。
我們帶威廉到附近一間中央街市,妹妹怕弄髒裙子,不肯進去。我和威廉在一樓的菜檔走了一圈,就直上二樓的肉檔魚檔。威廉在魚檔駐足了好一會,看魚販將魚血抹在魚塊。一到雞檔,群雞就咯咯亂叫。選了雞後,雞販從籠子把雞抓出來,另一隻手揮刀割斷喉嚨,然後將雞掉進膠桶裡去。我瞥眼一看威廉,他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,雙拳緊握。
吃完晚飯之後,威廉又出去了,深夜時份敲窗回來。這次我清楚地看見威廉的嘴角有些血跡。
第六晚,爸爸請大家上館子吃飯。我喜孜孜地吃著炸子雞。明天威廉就要走了。侍應捧上紅豆沙,威廉說:「我有件事想請求姨丈。」
「不用客氣。請說。」過去六天,爸爸也捲起舌頭跟他說起普通話來。
「我想在您的家多待幾天。」
爸爸把匙子放回碗子說:「這個……咁……」
桌子的氣氛有些異樣,威廉凝視著爸爸說:「不過是多待半個月左右而已,姨丈就不用推辭了。」他的瞳仁快要滴出眼眶。
「這個嘛……好吧好吧,就留吧。」
威廉望向妹妹和我說:「你不會反對吧。」妹妹馬上說不會。
「你呢?」我本想頂撞兩句,嘴巴吐出第一個字卻是「不」。我緊合嘴唇,莫讓「會」字透出來。脖子的肌肉跳動不已。
「你呢?」威廉的語氣嚴肅起來。我臉上發熱,肌肉顫動由脖子轉至臉頰,眼前的影象就蒙了一層黑紗似的。
「你真像我媽。」他說。我吁了口長氣,頭髮全濕。
威廉就在我家住了下來。他吃完晚飯出去,深夜回來,有時窗也不敲了,按門鈴叫爸爸開門。一睡就睡至第二天的下午時份,妹妹往往是第一個看見他的人,我是第二個。爸爸一下班就趕回家煮飯。飯後,妹妹馬上在浴缸放好了水,讓威廉香噴噴地出外。
妹妹的臉蛋一天比一天蒼白。爸爸炒了些豬肝給她吃。妹妹的臉還是一天比一天蒼白。
有天我早了放學回家,黃昏的餘輝還在客廳逗留,吸吮聲從房間傳出。我推開半掩的房門,威廉伏在妹妹的大腿內側,頭髮擦著她的小腹。妹妹雙目緊閉,眉頭緊皺,微張的嘴巴發出呻吟。
我的臉燒起來。威廉抬頭說:「你想加入嗎?」嘴角有道鮮血流下,像蛋糕上的草莓醬。
晚上洗床單,看見上面有些血跡,不知是哪裡來的。
我翌日一早回校,在小教堂裡找到神父,問他拿聖水和十字架。
「呢度唔係黃大仙廟,十字架呢啲野無得求架。」外籍神父自詡廣東話了得,整天說冷笑話,不知上帝會不會懲罰他。
「我屋企會黎一個不速之客,一定借一借十字架。」
「咩不速之客?」
我把威廉的事情告訴神父。神父靜心聆聽,待我說完後道:「放學之後再搵我,我地一齊去你屋企。」
放學後再到小教堂,神父穿了一身休閒服,就像個去海邊釣魚的老人。我上了他的房車,他把我駕到菜市場去。
「唔係去我屋企咩?」
「買啲野先上去。」神父走到菜檔,隨手拿起幾個蒜頭。
「拍碎佢,搽係手度同埋頸。」我依言照做。
我們四點鐘就在家門。我在門口聽到妹妹的聲音。打開門,神父唸起天主經來,我將妹妹一把抱住,拉她出屋。
「你做咩呀?放手呀!」妹妹一口咬在前臂,我忍痛不鬆手。我反鎖大門,妹妹拍門不斷,又大叫救命。本來緊閉的房門打開,走出一個惺忪睡眼的威廉來。
一見神父的模樣,威廉臉色變得無比嚴肅。神父大聲唸「我以父之名……」,步步進迫。威廉慢慢退後,一個踉蹌跌在地上,掩臉大叫。神父拿出十字架,繼續鎮壓。
威廉一下彈跳,鼻尖幾乎要碰到神父的額頭,大叫:「Surprise!」神父嚇得咬到舌頭,一嘴鮮血。我心叫不妙,威廉已抓著神父雙手,「格格」兩下折斷腕骨,聖經和十字架丟在地上。我全身動彈不得,眼看神父被威廉一口咬在頸項的大動脈,鮮血噴在天花。神父軟倒,威廉一揮頭把他摔在一旁,凝視著我。我雙腿突然會動了,轉身就逃。一起步,頭髮就被人抓住,耳中聽到:「蒜頭,是吧?這些只是民間傳聞。」我反腳踢中他胸膛,被他用力一扭,腳踝就像炸開一般。
威廉把我按在地上,叫道:「你很恨我是吧,為甚麼咬著不放?」然後我聽到肌肉撕裂的聲音。我太熟悉這聲音了。威廉那對吸血犬齒刺穿牙肉的聲音。
地板的涼意滲進來,我的腦袋澄明起來。蒜頭、聖經和十字架都不管用了,我還有最後一種武器,也許沒有用……
「即刻離開我屋企!」喊完之後,喉嚨也痛起來。
背上的壓力消失得無影無蹤,我馬上彈起來,差點失足後仰。大門打開,威廉倚在屋外的牆壁,雙眼瞪得老大,眼角和鼻子都流出濃稠的黑血。
「請你讓我進來,我會很溫柔地對待你們。」
威廉忘了,我跟他的母親一樣,對吸血鬼的迷惑一無所感。
我一拐一拐走到廚房,在櫃底找到一瓶白蘭地,是爸爸藏起來的。威廉望向走廊,叫妹妹的名字,要她進屋請他進去。我急步走出廚房,腳掌像踏在冰上般疼痛。順手拿了父親用的點火機,我把整瓶白蘭地倒在威廉身上。他撲過來想抓我,但就像撞到玻璃般退開。
妹妹跑過來,大叫:「哥,唔好呀!」
我點燃了地上的酒,火焰迅速捲上威廉的身體。然後,我聽到世上最美麗的音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