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尾班車

尾班車

講故佬 尾班車

講故佬 尾班車

英年每天下班,都會由北角乘地鐵往中環轉車回家。今晚也不例外,只不過他下班的時間已臨近凌晨一點鐘。他半走半跑,才趕上那空無一人的尾班車。上車後不久就倦意泉湧,於是就在車廂內睡著了。

他醒過來的時候,車廂全部門都打開。他步出地鐵,看見月台的牆壁上鑲了「堅尼地城」的字樣。糟了,睡過頭。他走到對邊的月台,那邊也停了一列地鐵,門全打開,完全沒有會開出的訊息。身旁的扶手電梯早已停止運作,英年走上樓梯。步出閘口,放置廣告牌的燈箱都是空的,燈管偶然一閃,像眨眼。揚聲器發出廣播,說明地鐵站快要關閉,請乘客儘快離開。他忽然想起在網上看過幾則小說,都是寫主人公如何在地鐵終點站遭遇怪事。

英年在出口遇見一個正在掃地的清潔工。清潔工說:「哎,快關站了,請走請走。」他沒有答話,經過清潔工時卻見有條毛茸茸的尾巴搖著,就像正在趕蚊子的馬兒。英年從未親眼看見馬,不過在周末的電視中看過多場賽馬。英年本想找巴士,坐夜班車過海,但街上一輛車一個人都沒有,四周大廈更是烏煙黑火。街燈昏黃,交通燈鮮紅如血,從來不轉綠燈。他走過馬路,回頭一看,清潔工正拉上地鐵站的鐵閘。清潔工似乎看見他了,向他揮手。

英年從來沒有來過堅尼地城,心想不過是幾個站的距離,就由繁華變成一片死寂。他不理紅燈,走過馬路,四周連汽車的噴氣聲都聽不到。走到街口一個巴士站,站牌上寫著的號碼都是四位數,牌腰的路線圖就被人撕去了一大半,看不出個痕跡。英年拿出手機,打開地圖程式,程式差不多花了半分鐘才搜尋出他的位置,卻是中環地鐵站。

竟在這個時候失靈了,英年打開了指南針的功能,只要沿著馬路往東走,就可以到達市中心去了。可是手機的指南針好像有心跟他鬧著玩,明明顯示往前走是向東,走上兩步就轉成向南,再走就變成往西了。這時,英年的胸口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,不禁扶著牆喘氣。他隨意一瞥,那清潔工還是像一幟旗桿般豎立在地鐵站外,正在凝視他。英年待胸口的壓力稍鬆,再次走過馬路,走到清潔工跟前。

「請問哪裡有過海巴士?」

「沿著這條街往西走,你會看見一家飲料店。走過那家店轉入小街,就會看見過海巴士站。那裡每晚都有幾十人在等車,不難找。」

清潔工說的地方果然不難找,英年往西走了三個街口,眼前果然出現一家飲料店。整條街的店都關門了,就唯獨是這裡射出明亮的光線,曬在街上。他經過店前,有把女聲叫道:「喂!先生,要喝杯解憂茶嗎?」英年聽罷,忽然覺得口渴無比,心想買杯凍飲邊喝邊走,定必暢快。看店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,紮了條馬尾,穿粉紅色的有領上衣。她的皮膚滑溜白晢,絕不像長期開夜車。

這店的格局很像台式飲料店,只是牌子上沒有花花樣樣的各式飲品,僅印上「解憂茶」三個大字。英年問:「你們除了解憂茶,還有甚麼好喝呢?」少女答:「只有解憂茶。」英年再問:「那裡面有甚麼材料?」少女說:「因人而異。但功效是一樣的。忘卻一生的煩憂。」

英年暗暗好笑,他本來就是做市場營銷,這樣肉麻的宣傳詞他可想不出來。

「好,來一杯解憂茶,我想喝冰的,有嗎?」

「冰的熱的,自在人心。」少女轉身,拉著一台機器的桿子,倒出一杯飲料。英年看見她的辮子上有許多白髮,跟面容毫不相稱。

英年接過飲料,問:「有沒有吸管?」

「這飲料一定要大口喝就有味道。」英年自然又以為是甚麼宣傳技巧了。他正要取出錢包,少女說:「不用,這杯我請你喝的。可是,喝之前要想清楚。」英年哈哈一笑,提杯向少女作飲勝狀。

杯口快碰上嘴唇時,忽然一隻手拍在他肩上。英年一驚之下,手上的解憂茶倒了大半。轉頭一看,心裡更寒。手的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男人,穿一套鬆搭搭的淺綠色病人服,雙眼混濁而暗黃,臉上都是灰灰黑黑的斑點。他沙啞著聲音跟英年說:「不好意思,腳不大靈光了。」看店少女馬上招呼,問他喝不喝解憂茶,他要了杯熱的。他續說:「人老了,糊里糊塗,剛才還在醫院,一下子就來了這裡啦,哎,謝謝。」老人拿過冒著熱氣的解憂茶,「骨都骨都」地喝下去,喉核不住跳躍。

老人把杯子放在櫃檯,臉上發出神采。雙眼黃霧盡去,明亮起來,臉龐上的斑點似乎淺了,連腰板也挺直起來。看店少女抿嘴而笑,說:「老伯伯,你應該要趕今天的尾班車了。還在這裡磨時間就來不及了。」老人聽罷,踏著快步離開。

英年的解憂茶只賸一小杯,他問可否再倒一杯新的,看店少女說:「我們這裡不賣飲品,只送飲品,一人一杯,童叟無欺。」他看著杯子裡的解憂茶,苦笑起來。她又說:「你也是去趕巴士吧,快去快去,上車之前喝一口解憂茶就可以了。」

小街只容一輛汽車駛過,偏有台單層旅遊巴士,死氣喉吐著黑煙。十來人的人龍在巴士站等著,有男有女,剛才碰見的老人也在其中。奇怪的是,這群人或滿身血污,或衣飾破爛,竟沒有一個模樣正常的人。

英年站在龍尾,前邊是個穿花裙子的小女孩,只在一邊紮了條辮子。他微感奇怪,細看下背脊起了疙瘩,小女孩半邊頭顱血肉模糊,連皮帶髮去了一大塊。這時,有個穿整齊制服的男人從旅遊巴士跳下來,拿著大大的手電筒,慘白燈光照在每人臉上。待燈光照到小女孩的臉上,那男人說了聲「可惜」,英年看見他額上生了對尖角。雖然已有心理準備,但當男人將手電筒對著他的時候,英年還是感到非常刺眼。那男人要英年轉身,拍拍他後腰,說:「行了,快把手上的東西喝掉,巴士不准飲食。」英年只覺他拍的地方濕漉漉的,有些黏糊。

他正要把手上的已經放暖的解憂茶喝掉,胸口忽然劇痛起來,這次如遭電殛,就單膝跪了下來。手上的紙杯也跌在地上。那男人忙走過來問他有沒有事,但英年痛得答不出話來。他隱約聽到那男人說「也許,你不應在這裡……」,胸口又感到一股巨大壓力,就暈死過去。

英年醒來的時候,全身由被子包裹,聽到遠處響著單調的「嘟嘟」聲。全身酥軟,連舉手的力氣也沒有,只有一對眼珠可以活動,不過這也很費力。英年又聽到一陣急促的吱吱聲遠去,就像鞋子踏在黏糊的地板上。那一陣腳步聲很快就回來,英年感到有人用手指撐開眼皮,一束刺眼的光線直射眼底。他看不見那人額上有角,取而代之是飛揚的白袍。眼皮失去手指的扶持就變得沉重,英年又再次睡了過去。

後腰的痛楚令他再醒過來,穿白袍的男人很快又出現在他面前。這次英年知道他是醫生,而自己就必定是身處醫院。他問到自己入院的來由和腰間劇痛的原因,醫生說那是刀傷。他沒有再說更多,只是著英年要好好休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