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猜你心中一定想,終於談到殺鬼的戲玉了。不,我還想加段小插曲,這不是離題,而是這件事對殺鬼有莫大影響。我甚至可以大膽說,我殺鬼是因為這件事。
有天我收到阿宜的短訊,約我到沙田的咖啡室見面。我很少和阿宜單獨見面。平時的會務會有志峰在場。我用短訊問阿宜有甚麼事。她甚麼詳情也不給,只說到時再談。
我約了阿宜三時,但二時四十五分就到了,點了杯黑咖啡。雖然是片言隻語,但我讀出了阿宜心中的不安,和她一頭清爽短髮毫不相稱。自從上莊以後,我有時想阿宜如果不是志峰的女朋友,會如何?我攪動馬克杯內的咖啡,黑色旋渦沒有給我答案。
阿宜遲到了五分鐘,點了杯熱巧克力。她無視杯上冒出的白氣,喝了一大口,眉也不皺。我們寒喧幾句,談的都是最近忙些甚麼。
「我想談談謝志峰的事。」阿宜話鋒一轉。
我放下馬克杯,與瓷碟碰撞一下,心想志峰這傢伙最近又闖了甚麼禍,惹得女朋友擔心。
「你覺得志峰是不是越來越沉迷他的嗜好?」阿宜又喝了一大口熱巧克力。
「唔,都是老樣子啦。」
「你知道那台測鬼機買了多少錢?」我腦海中浮現了一台機器,有點像中學物理實驗室的CRO,只是接駁了收發碟,類似家居衛星電視的接收器。志峰說是從美國訂來。他拿著機器左測右探,最後聲稱在會室走廊和附近的圖書館發現了鬼的蹤跡。但我不知道志峰發了多少錢。
「一千?」心想如果屬實,這只發出嗶嗶聲的玩具也太昂貴了。
「兩萬。」阿宜說,語氣較我預期平靜。
「學會哪來這麼多錢?」我瞪大眼睛。奇幻學會為了吸引同學加入,只收五元的會費,是大學中最便宜的。
「唉,那自然是他墊支。」
阿宜續說:「你知道他做多少份兼職,三份!每天都累壞了。還要晚上看守會室。只怕他已走了不少堂,這個學期的GPA可能連2都不到……」
我喝了咖啡,只覺苦澀得很。
「……學業不濟也算了。志峰和我約會,每次談的不是學會事務,就是UFO、陰謀論、天外來客。我聽夠了,我只想做對正常的男女朋友,你明白嗎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況且我認識了另一人。他對我很好,很體貼,至少不會滿天神佛。」
我沒有接話下去,但心中亂跳。
「那人也是學會的。」阿宜的耳朵也紅透了。
然後她說出了一個名字。
與阿宜一席話後三天,我放學在運動場再遇到阿祖練球。清脆的擊球聲份外好聽。
不過,每次阿祖擊中球,都伴以一陣尖銳難聽的歡呼。休息的時候,阿祖跑到一個女孩身邊,接過一個保溫瓶喝著。
那女孩站得老遠,似乎要顯示一眾粉絲的不同地位。她背著我,但那頭清爽短髮瞞不過我。
學會事務越見繁重,志峰決定舉辦座談會,邀請了城中一位著名超自然作家。我負責設計海報,用嘉賓著作的封面加工,拼湊成一張女人的側臉,志峰看過後讚不絕口。
這次活動算是頗為成功,有三十多人出席。阿祖和阿宜拖著手出席。志峰竟然無動於中,我不知是佩服他的大量還是憤怒他的懦弱。
座談會後的慶功宴只有我和志峰,不過是到大排檔夜宵。志峰等菜時默不作聲,平時口若懸河的一張嘴抿成一線,一對大眼袋透出黑氣。我想起阿宜談起的三份兼職。
喝到第三杯啤酒,志峰說:「我有話說。」說著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,露出手腕上、阿宜畫的手錶,仍未褪色。
「我在會室見到鬼。」志峰壓低聲音。
「文件櫃缺了塊分隔板嗎?那是我打蟑螂時打壞的。」
「不,不,不是文件櫃,那晚我在會室當值,大約十二時左右,我聽到外面傳來咯咯聲,就像高跟鞋,你記得周老師嗎?那聲音像極了她走路。」
我當然記得周老師,是個身型玲瓏的美女,愛穿高跟鞋,不好意思,我又離題了。
「測鬼機「嗶嗶」作響,我聽到女人唱歌,唱的是安魂曲。歌聲越來越近,去到會室前,大門的玻璃有張女人臉。」志峰把炸蠔餅送到嘴旁,卻手一顫,丟到粥裡去。
「那不是很好嗎?可以趁機宣傳學會。」
「我打算向學校申請轉會室。」
「唔,不要魯莽,你下周好好休息,我代你看守會室。」
我一說完,似乎看到志峰正在轉動的眼珠。
我依約替志峰看守會室。
第三個晚上,我大約晚上七時打開會室的門,慶幸沒有見到任何黑影。壘球棍好端端的放在角落。
我開啟筆記簿型電腦,準備寫期終論文。
整個會室就只有敲打鍵盤的聲音。
我早就將志峰的話拋諸腦後,不過是說服我超自然現象存在的把戲,一個由中四開始的遊戲而已 。
我一口氣寫了兩個多小時,當牆上掛鐘「得」的一聲,我伸了個懶腰,卻看到文件櫃除了書本外,還多了一樣東西。
是志峰的測鬼機。機身的電源燈發出暗紅光,代表正在運行。
志峰一直對測鬼機視如珍寶,為何會隨隨便便放在櫃上?
我拿起測鬼機,摸著金屬外殼,就是為了這小小的工具,阿宜和志峰就要分手了嗎?還是阿祖的魅力那麼大?我看看倚在牆角的壘球棍。阿祖雖不時在會室流連,但從沒有取回壘球棍的意思。前幾天,他練球時拿的是根花綠綠的球棍。
如果我的故事是套恐怖電影,此時測鬼機一定會響起,同時會室的門會呀呀打開。沒有,測鬼機如常躺在我的掌心。我把它放回櫃上,回到自己的論文。
大約晚上十二時,我正要關閉電腦,鼠標剛移向畫面上的紅色按鈕,會室外傳來咯咯聲。
你記得周老師嗎?那聲音像極了她走路。
我喉頭上好像多了夥喉核,吞了口水,也壓不下。我沒有按下鼠鍵,忙打開書桌上的寫字燈,橙黃色的燈光僅及桌面。
高跟鞋敲著地的聲音越來越近,同時響起女性的歌聲。
我聽到女人唱歌,唱的是安魂曲。
會室那張海報上的女性似乎將頭轉過來望向我。
這時測鬼機發出「嗶嗶」聲,志峰向阿宜和我示範時說過,探測到特殊電波就會發出「嗶嗶」聲。
一張臉貼在會室大門的磨砂玻璃,圓滾滾加上一張紅嘴。門鈕不斷震動。
臉消失了。
我隨即抄起牆角的壘球棍。或許我視這鬼如蟑螂吧。
我連跑帶撞衝出會室,走廊上見到遠處有個白影。白影走近過來,腳下發出「咯咯」聲,一頭長髮散下來,遮住了頭臉,雙手垂下。
歌聲再響起。
「不要過來。」我虛揮了幾下壘球棍。
歌聲繼續,女聲在低處徘徊。
女鬼走近,伸起雙手,白袍袖子退了下來,露出了前臂。
露出了前臂的黑色手錶,那用工業繪圖筆畫上的手錶。
我認得這手錶,也明白了。
有必要嗎?還有心情嗎?
歌聲突然轉高,整條走廊都是女人的叫喊。
我將壘球棍舉起,棒頭幾乎碰到天花的燈管,順著地心吸力,瞧那女鬼的頭部打去。壘球棍打在女鬼頭上,頭骨破裂的震動,由掌心,經過手肘、上臂,延至面頰。
女鬼應棍倒下,袍子下一雙腳穿上紅色高跟鞋,鞋身幾乎給腳掌撐破了。
歌聲沒有停止。
我一棍一棍打下去,向女鬼的頭上、身上、腿上,要的就是停下那歌聲。
女鬼縮成一團,雙手護著頭臉。
我不知打了多少棍,手累了就將壘球棍丟向牆,在牆身留下點點紅印。木棍在地上打了幾個轉。我踢著女鬼,迫她不要再唱下去,但就算她一動不動,歌聲依然響著。
之後有人把我拉開,鎖上手扣。我坐在會室的門旁,見一名警察在女鬼染成半紅的袍子裡找到一部卡式錄音機,拿出來的時候還滴著血。歌聲才停下來。
我被帶到警局錄口供。警察反覆問我,為何殺死一個名叫謝志峰的男子。你說好笑不好笑,謝志峰是我最好的朋友,而且他死了嗎?他被殺了嗎?話說回來,我進來這裡之後,志峰沒有探過我,一次也沒有。中學老師說:「人生得一知己,死而無憾。」難道我是一廂情願,志峰一直沒有當我是朋友嗎?你可以答我嗎?
警察之後,是精神科醫生,因為我堅持殺的是鬼,他們才派個精神科醫生對付我。志峰說過,精神科醫生是最大敵人,因為他們會將超自然經歷解釋為病情,再用各種術語包裝。所以他們的問題我半句也沒有回答。經過了三次的問話,我被送到這裡來。
我不知道學會最後如何,有志峰領導,加上我的見證,應該會越來越成功。志峰會將我的故事分享,卑鄙齷齪的學長會在迎新營拿用來嚇學妹 ,他們甚至會組團到會室考察,拿著測鬼機。
對不起,我知道你還有疑問,不過今天說累了,要好好休息。這裡很好,每次我感疲累,都會播安魂曲,你聽到嗎?
你聽到嗎?
anon
Should it be “人生得一知己,死而無(憾)” ?
安少
已修正,謝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