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頭內響起起一首歌。
四月第一個星期三晚上十點，那夜，我被公司解僱了。坐在回家的火車上，望著火車鑽進尖東站與紅磡站間的漆黑隧道，耳邊響起了一陣細碎聲響，輕輕柔柔的，我下意識抬頭望向裝在車廂上方的電視，心忖聲音該由電視流瀉而出。聲響漸次清晰，然後連貫為一組旋律在我耳邊縈繞，可眼前所見的新聞卻報導著天災人禍，我有點惶惑，眼光四處遊移，偌大的車廂內空空蕩蕩，除了對面一個中年漢在讀報外，就只得左前方一個女孩在玩電子遊戲，看樣子都沒在聽歌，亦不像聽到任何旋律。我耐心聆聽，發現這旋律來自腦海。這哼哼的旋律並無歌詞，亦無樂器伴奏，聽來像軟語呢噥般叫人感到甜膩舒暢。該是太累了吧，我揉揉眼睛，樂曲戛然而止。
我從信箱裡取出一大疊信，隨手翻閱。水電費單、信用卡月結單、電話費單，最後還有張對摺兩次的白紙。紙張滿佈皺紋而透出黃氣。我打開來，是張手寫便條，下款人是女房東，內容大概是我已欠租兩個月，再不交租就要親自上來一趟，字裡行間不免有些恫嚇。我跟女房東年一年半前訂租約時見過面，記得是大著七八個月的肚子，嗓門很粗，面目五官則模糊一片。我將便條丟在茶几上，從冰箱裡拿了罐可樂，喝了兩口就放在便條上，罐上水珠沾濕了信紙。
翌日，我花了一小時瀏覽求職網站，將優點專長經驗，統統濃縮成一張A4紙大的履歷，電郵給六七間公司，然後吃過外賣薄餅，晚上十時後就上網打星際爭霸至三四時才倒頭大睡。
次日，我花了四十五分鐘瀏覽求職網站，修改昨天寫好的履歷，電郵給四五間公司，然後從冰箱取出汽水和昨晚吃賸的薄餅，晚上十時後就上網打星際爭霸至三四時才倒頭大睡。
第三日，我花了很少時間求職網站，短得自己也記不清楚，同一份履歷好像電郵給兩間公司，冰箱裡只賸下一罐汽水和一塊只有一片辣肉腸的薄餅。我到樓下的超級市場買了六罐裝的可口可樂，順便買了四罐裝的500毫升啤酒，還有四五個杯麵。八達通「嘟」的一聲就完成了這宗交易。我回到房子，打開星際爭霸，這晚是星期五，我斷了好幾次線，嗅到衣上的酸臭，脫下來又聞到身上的汗臭，於是走進浴室。我扭開水龍頭，花灑頭的熱水打出地上，沙拉沙拉，哼哼的旋律在耳旁響起。我差點滑倒，左手摸上因長期沒有洗潔而變得粗糙的瓷磚，及時穩住身體。
我先前在求職網站的努力沒有白費，終於有一家公司請我去面試。一星期後的周三，我穿上襯衣繫起領帶披著西裝外套提起公事包準備出門，頭內又播起哼哼的旋律。我正要關門，卻見桌上有個文件夾，裡面是自己的推薦信、舊公司紀錄和學歷證明。我暗叫一聲「好險」，那哼哼的旋律就消失了。面試完成後，已經快黃昏了，夕陽斜照著電車路。我正想到附近一家麥當勞買個二十元的巨無霸套餐當晚飯，「嗡」的一聲，那首來自腦海的旋律又再響起，這次還以調高的聲音播出，我按著雙耳跑出快餐店，舌頭在口內一捲，觸碰到口腔的「痱滋」，於是到附近的涼茶店捏著鼻子喝了一碗廿四味。
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喝著，正要開啟星際爭霸，但連不上網絡。我嘆了口氣，又不想就此關上電腦，於是在電子文件裡逛著。由最近的履歷表至大學時代的功課，一一看遍。然後我找到一個名叫「Music」的文件夾。兩年前，我畢業後找到工作一年多，就搬了出來住，舊電腦自然帶到新居。文件夾裡的十來首歌，都是幾年前的流行曲。唸中學時跟同學追潮流，買了幾張流行曲唱片，夾在書本裡。可是新年大掃除，媽媽還是發現了那些唱片，說這些歌曲會聽壞耳朵，呵責一番後，更手起錘落，把唱片逐張砸碎。之後我將流行曲都下載到電腦，媽媽不會用電腦，這些中學的回憶才幸免於難。我將這十來首歌聽了一遍，除了一陣寒顫外，就沒有得到甚麼。
我五月第二個星期一到了市中心的連鎖唱片店，希望可以找到這首歌，至少可以有些許端倪。我走到女店員面前，突然覺得問題很難宣之於口，畢竟常常聽到自己頭中響起某首歌，這件事本身就很尷尬，說不定女店員會以為我患了精神病。我支吾了半天，才說想找一首歌。她禮貌地問是什麼歌，我答我不知道歌名，她問歌詞呢，我答我也不知道，但記得旋律。我在她面前把旋律哼了出來，還未哼到了一半，臉又熱又脹，幾乎要用雙手掩住，才可將歌哼完。女店員神色不變，問是女歌手還是男歌手，我衝口而出說是女歌手。她指示我到店的女歌手部找，還說選購前會有試聽服務。我走到了女歌手部，瞥了瞥封套上的照片，看著封套上的照片，有長髮短髮瓜子臉鵝蛋臉純情性感成熟冶豔鄰家女孩；我半首歌都沒有試聽，知道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。
我又到了另一家唱片，不是連鎖店，是我中學同學阿志開的，聲稱無論多罕有的唱片都可以找得到。我一走進店裡，就聞到整家店都是飯香，帶些濕氣，是家庭飯的味道。果然阿志拿著一大個紅色膠飯盒，吃著四季豆炒肉片。聽說阿志還跟媽媽一起住，有次同學聚會，他證實了傳聞，大家驚奇之餘，心中少不免有些羨慕。我待他吃完最後一口飯，跟他說我想找一首歌，然後將旋律哼了一遍，比在女店員面前要自然得多。阿志一邊蓋上紅色膠飯盒，一邊答他好像很久以前聽過這首歌，但旋律好像有一點點不一樣。他提議我不如將歌放到網路上，或許會有人知道這首歌的來源。
那晚我本來睡得很熟，在夢中聽到那首歌，猛然就醒了過來。我全身都包在被子裡，彷彿回到熟悉的懷抱。
我在附近的鋼琴行租了間琴室，花了半天時間，將心中的歌聲轉化成手上的音符，錄下來再放到阿志推薦的音樂交流網站。我以前也學過鋼琴，捱了不少藤條好容易才上了八級。有次我練琴不用心，媽媽怒了，一手將鋼琴蓋上，轟的一聲整個客廳迴盪。歌放在網路第一天有四個回覆，大致說小時候好像聽過類似的歌，但全部都說不出歌詞。第二天，沒有回覆。第三天，有位網民為那首歌填了詞，寫的是男子被女朋友甩了是如何孤寂，如何痛苦，我看了後有點忿怒，差點將留言刪了。第四天之後再沒有人回覆，很快就給幾十個不同主題迫到了下一版。五月第二個星期五，我收到了電話，是之前曾應徵的公司，說已取錄了我，可以下星期一開始上班。
五月第三個星期一，是第二份工作第一天上班，衣著不可太馬虎，我穿上粉藍色襯衣繫了條領帶。我剛開大門，便見女房東在走廊遠處，抱著個小孩子蹓躂蹓躂走過來，看樣子是討債來了。我說已找到了新工作，月尾可以一次歸還兩個月的租金。她用大嗓子說了聲好，轉頭就走。我關上大閘，突然聽到一首歌，正是那首只有旋律的歌，這次不是在頭內響起的，而是真切地聽到。我叫停了女房東，她回過頭來，手中逗著孩子玩。
剛才你唱的是什麼歌？
我哼的哪首？是首老童謠而已。
有沒有歌詞？
哄小孩子的，哪有歌詞？
我很快融入了新公司。之後，我想了良久，也不能再回憶這首只有旋律的歌。電腦裡的檔案刪除了，網站的留言也關了。我每次想起，心中都似乎有根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