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小藕子

小藕子.中

整個晚上,腦袋有如走馬燈般不停地轉動,不是一直重播從前和妳的記憶,就是一直預演和妳久別重逢的各種可能。眼睛無論睜開或合上,總有片段跑出來。

這一刻我是觀眾,看著中三時十四歲的妳。那年已經有一米八的妳被編坐在後排,身高和妳差不多的我也不能和妳平排而坐,更別妄想在妳背後默默看著妳。每次回頭遞工作紙給後面的同學,是我上課時其中的一個機會。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秒變成高階單反相機,以高速連拍攝下妳那一秒的動靜。在我的記憶照片庫內,有妳咬著鉛筆的照片、有妳伸出手接過工作紙的照片、有妳托著頭呆著等作業簿傳過來的照片等。每一次轉出來的相片,也經過最好的影像處理器 — — 我的腦袋,以原本色彩、或以黑白、或以逆光來呈現妳不同的美態。

心念一轉,我已經手執導演筒,坐在藍色麻布椅上,指揮著今夜台上自己的每一組對話和動作。我和自己對好稿,也教自己如何不失大體地交談,也預演了有可能出現的情景和應對。對於忽然的告白情景也好好綵排過。每當我對自己在台上有不滿意的表演,我便立刻喊「停」,然後和自己再次審視剛才的一舉一動,和自己討論有沒有更好的反應。再一次練習,反覆練習,無間地審視、討論和練習……

觀眾、導演,觀眾、導演,觀眾、導演……

經過多次的角色轉換後,我睜開眼看看床頭櫃的鬧鐘。回到家時鐘指著一時多,現在只有五時半,而我根本沒有曾經睡過的感覺。過份運轉的腦袋好像過熱了。前額葉好像脫了水,乾巴巴的快要裂開般。訊號好不容易經過那又乾又硬的神經傳到我的雙腿,我才可以慢慢地站起來。

搖搖晃晃地走到洗手間裡去。看到鏡中的我不只一臉倦容,整張臉就像老了十歲一樣又皺又乾。雙目無神,「臥蠶」也鼓了出來。嘴唇毫無血色,蒼白得好像有人塗上了一層牆灰來修補唇上的裂紋。

實在不想再看自己多一眼,便立刻擠牙膏擦牙、用漱口水漱口、拿濕毛巾擦擦臉。拿出潤膚膏來滋潤乾燥的臉,再看看鏡子的自己,氣色好像好了一點。望出窗外,天只是微亮。反照著正在枯萎的樹葉而泛黃的初陽,伴著乾爽和涼快的秋風,從窗口滲進房間、滲進我五官內,感覺精神為之一振。

是因為泛黃的陽光,還是為了吸收多些蛋白質以備不時之需,早餐想到吃英式炒蛋。走進廚房,打開雪櫃,正好有三隻雞蛋,也看見了一些露筍、香腸和椰菜花,便拿了出來煮。我用鍋把水煮滾,把椰菜花隔水蒸稔;燒燙了平底鍋,以中火煎香腸和露筍;把蛋打在另一個小鍋中,加入牛油,一邊用矽膠抹刀攪拌,一邊以小火慢煮,又不時留意著不要把香腸和露筍燒焦。過了數分鐘,蛋和牛油已經混在一起,並開始凝固,我便加入粗忌廉繼續攪拌;看見香腸和露筍也差不多熟了,我把中火關掉讓它們放涼。回頭再看我的英式炒蛋,已經差不多煮好,便加入第戎芥末調味,最後灑上乾百里香葉增味便完成了。

我把所有東西放上碟,排得整整齊齊。看著自己用心煮的早餐,就像遊戲中的成就解鎖,很有滿足感。這種滿足感和上班的滿足感完全是兩回事。上班完成項目的滿足感,連帶著責任、金錢,及各方面的壓力。完成項目時除了滿足外,還有舒一口氣。然而,煮早餐帶來的滿足感,沒有混和其他的雜質,是一種純粹的滿足、純粹地將空的心靈杯子裝滿潔淨的水一般。

用心的煮的早餐當然要用心吃。我用刀叉把食物切成小塊,沾上芥末慢慢地咀嚼、吞嚥。盡量不要像平日那樣狼吞虎嚥地吃。味道雖然及不上高級餐廳,但以自己的水準來說算是不錯了。況且,最重要的是煮的過程,並非結果,就像俗語說釣勝於魚。

早餐的煮、吃、洗花了我兩個小時,掛鐘告訴我現在只是八時多。無事可做的時候,小藕子的樣子就如被風吹起的窗簾,在我無心之時於眼角幽幽擺動,然後當我在意地看著的時候,眼睛已經無辦法離開它如舞般的姿態。我嘗試不把目光聚焦在一點,來回從左邊的牆,望去半開放式廚房,再去看我房間,然後又望回去廚房和牆。見到都是妳的身影在舞動。我不能坐著不動,這樣只會重蹈剛才床上的覆轍。我立刻起來換了輕便的衣服,拿了鑰匙和錢包出了門。

走到街上,我像蒼蠅般盲目地亂飛,進出商場,轉入窄巷,然後又返回大街。複眼看到無數個模糊的目的地,我無法決定停在哪裡。蒼蠅還能靠氣味找到在它們喜歡的垃圾站,而我不可能到那裡去「享受」那陣「香味」。可是上天對我還是不薄,讓我找到比較喜歡的氣味。

就在大街角落的一幢大廈門口,一陣濃郁的咖啡香氣有如仙子從天上飄來,我抬頭一看,見到大廈三樓其中四隻的鋁窗貼上了「零三啡廳」四個字。毫無疑問,香氣是從那裡飄來。我立刻走進大廈,進入了升降機,按了三字。

升降機門打開後便是「零三啡廳」。啡廳沒有門,升降機門就是它的出入口。左邊是收銀台和甜品櫃,一個穿著旗袍的少婦正在忙著把蛋糕排好。右邊是酒水吧,有幾個年輕的男孩在泡奶茶咖啡。迎面走來一個女侍應,問我幾多位。我舉起食指說一位,她便禮貌地伴著微笑帶我到一張無人的卡座前,三十度彎身左手輕輕伸出,指示我坐下。

坐下來我才真正看到啡廳的佈置和設計。仿如港式老冰室的設計。褐色的木卡座、圓木桌和圓木凳。白色小正方型的瓷磚地板。綠松石綠的牆壁,掛上了不少從前的水彩電影海報。是真品還是複印品我不知道,但的確為這啡廳加了不少懷舊味道。

厚厚的玻璃壓著菜單。只有甜品和飲料。我既然被咖啡吸引過來,當然要選咖啡。雖然是老冰室的裝修,可以選的咖啡不只是普通的港式咖啡。這裡可以把咖啡豆種類、烘焙方法和沖製方法自由搭配出自己想要的咖啡。我點了以危地馬拉咖啡豆,中度烘焙和以虹吸壺沖製的牛奶咖啡(Cafe Latte)。

以為坐著等的時候又會胡思亂想,然而水吧傳來的各種聲音 — — 水滾聲、磨豆聲、打奶泡聲,加上咖啡的香氣,有如海邊的風和海浪磨滑我粗糙的思緒。咖啡香氣愈來愈濃,也愈來愈近。瓷碟和玻璃的碰撞聲告訴我它就在伸可及的地方。拿起杯喝了一口,咖啡的香和牛奶的滑在口中形成了一股颱風,即使消散了還留下陣陣驟雨般的餘韻。

回到家時,那餘韻還在口中,一直在安撫我的思緒,有如當年媽媽哄著還是嬰兒我,靜靜入睡。

未完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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