睜開眼看看床頭的鬧鐘,指針又是指著五時半。似曾相識的時間。分不清正在發亮還是褪色的天空。凝固不動的房間。只有我是不一樣的。不再胡思亂想。不再睡眼惺忪。只是開始肚餓。
還有三小時多便要邀約,我放棄了重溫早上煮食的愉快時光,梳洗一下換了衣服便外出了。
沒有想過要吃甚麼或不吃甚麼,又再次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。零三啡廳沒有晚餐,否則我會去那裡,於是我決定在見面地方附近買東西填肚算了。
開始工作以後,我和中學的距離愈來愈遠。以前是十五分鐘的腳程,到現在差不多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才到。至少,中學是想回去就可以回去的地方,青春卻不是。
看看手錶,差不多六時,上了巴士。坐了下層左邊靠窗的座位。
巴士首先在鬧市中穿插。難得的一日假期,不少人外出吃飯,尤其是中秋是團圓的日子。穿過巴士的窗戶,不難望見街上一家老中幼走在一起。小孩子高興地拿著燈籠跑跑跳跳;父母緊張地牽著子女或祖父母的手,生怕他們跌倒;祖父母慈祥地看著他們的後代健健康康,嘴角或有一絲我從遠處看不見的微笑。
開始走上高速公路。暖黃色的街燈漸漸疏落,最後被隔音屏上的白燈取代。屏外對岸大廈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,本是色彩分明的圖案,也高速地在視焦外模糊,然後從眼角離開。
路牌對我說還有一公里便到達從前中學的所在地區。肚子正在催促著司機開快一點。
下了高速公路,巴士開始在住宅區兜兜轉轉。每一次停站,只有下車的人和寧靜的街道。沒有人上車。有時巴士和司機為了對準時間表而等一兩分鐘,但進來的只有秋初乾燥的晚風。
孤獨的巴士和司機會否想更多人上車,好讓車廂熱鬧一點?還是想盡快收工回廠歸家?
過了不久,我看見熟悉的街道,我知道目的地快到了。下了車後,肚子嚷著要吃東西。
街道上依然有不少連鎖餐廳營業,但我只是快快走過。既然重臨舊地,我想尋回當年的味道。
我抱著僥倖的的心情,希望當年每次午飯時幫襯的士多還在,而當我遠處看見亮著淡黃色的鎢絲燈泡時,我知道我今天晚上運氣不錯。
是小藕子帶來的運氣嗎?
當年士多門口飲品琳琅滿目,也有賣一些模型、塑膠玩具和文具。士多前舖後居,午飯時會賣簡單飯盒。廿元一盒豉油大雞脾飯加一罐汽水,已是中學時的幸福。
今天士多門口還有飲品,但已經沒有從前那麼多。現在流行手提遊戲機,模型和玩具已經退伍了,只有零星的文具掛在舖前。老闆看見我,上前問我需要甚麼。我問現在還有賣飯盒嗎?已經髮白的老闆說附近的連鎖店把生意都搶去,加上年老力衰,已經沒有在賣了。要不是以前把店買下來,早就做不住了。
「你應該是老顧客吧,賣飯盒至少五、六年前的事。」
「我十年前在這裡讀書的。」
「原來如此……只能嘆句往事只能回味。」
臨走時,老闆送了我一罐汽水,和一張印著「張記士多」的貼紙。
「我應該在幾年後移民養老,這裡會賣掉。我從前就習慣把這些貼紙貼在賣出去的玩具上,做點宣傳嘛……送你一張留念吧。」
我回頭看見老闆開始收拾舖面。沒有太多東面要整理,基本上把幾箱的紙包飲料搬回店內。鐵閘被拉下來,關了燈,店舖再次被大街的燈光淹蓋。我才發覺我的飢餓感消失了。就像看見了士多後,我把士多散發出來的回憶吸進了身體。那份回憶填滿了我的腸胃,消化後釋放出的感慨麻痺了我的腦袋。我無法再擠出空間去容納有形的食物。我看到遠處的連鎖快餐店廣告上的食物,甚至有噁心的感覺。
我急忙遠離大街,快步走去應約的公園。
本來要預了時間吃飯,現在沒有吃便到了公園,心想要等很久。可是,月光下公園的一角已經坐著一個皎潔的身影。
銀白色的月光下映照著一張每一個公園應該有的長木凳。周圍本應被黑夜吸走所有綠色的矮樹和灌木叢,就像被治癒法師施了療傷術,暫時得到了一些生命的光輝。
木凳上的身影披著一抹暗藍色,而在其中反射一點點像星星的白點。身影長髮及胸,秋風輕吹時沒有一點凌亂,整齊讓它帶領向前走;而當秋風靜止時,長髮整齊有禮地飄回到肩膊上去。
我沒有看清楚那人的樣子,但直覺告訴我是她。
雖然知道是她,但我沒有立刻上前,一怕打擾了這一幅美麗的畫面,二是為了重溫多年前遠遠看她的光景。
仙子下凡之時,應是如斯光景,我想。
她頭略略向上抬,眼尾好像看見了呆呆地看著她的我,然後她轉過頭來,向我揮揮手。這一揮就像把我魂魄招回肉身,我回過神後也向她揮手示意。
我慢慢地走近她,她的樣子和輪廓也逐漸清晰。及胸亮麗的黑長髮、整齊的眉毛、玲瓏如珠的眼睛、略尖的鼻子、薄薄的嘴唇,臉上略施胭脂,使本來美麗的五官互相在肌膚上爭豔。白皙的脖子圍著幼細的純銀色頸鍊,搭配著一顆小指頭般大的珍珠,就像把今晚的月亮掛在頸上一樣。遠處見到像星星的白點,原來暗藍色尖領及膝連身裙上的白色碎花點。沒有穿上絲襪的小腿,襯上深藍色的平底鞋,和連身裙配合得天衣無縫。
她從木凳站起來,慢慢往我走過來。我以為平靜的心情,此刻又因為愈來愈接近的她而起伏不定。
「好久不見了。」小藕子微笑地向我問好。「忽然約你出來,沒打擾你吧?」
「沒有,」我盡量壓著緊張的心情說,「但當然有點驚訝。」
「畢竟差不多十年沒有聯絡呢……」
「你這十年過得怎樣?」
小藕子卻不發一言,只見她望著中秋的月圓,不知道是否她聽到我的問題,還是假裝聽不到。
我也只好陪著她,站在空地上,像復活節島上的石像望著夜空。
「其實你約我出來的原因是甚麼?」
問題卻被月光蒸發掉。
「可以到那邊去嗎?」小藕子指著一片有點陡斜的草地說。
我點點頭,還沒有說好,她便轉頭走了過去;我也只好跟在後頭。
望見小藕子舒服地平躺在斜坡上,我也屈膝坐在她身旁。
暗藍色的連身裙扇一樣打開平放,草地上頓時被白色的碎花點綴。若隱若現的大腿很害羞,不及玉藕般的小腿在月光下散發銀白色的光芒。那雙腿,應該只是天上有,莫非月圓之夜嫦娥下凡附身於小藕子上?又如果,我把她的鞋脫掉,我會否看見像十隻迷你版小腿般的小腳趾呢?
目不轉睛看著她的雙腿時,我想起了網上看過的一段文字。
花叢下,嫩柳枝;
滑如絲,淨如雪。
月光照,展嫵媚;
玉指遊,添笑靨。
忽然,她左腿屈起來,裙擺順著地心吸力往腰滑下去,大腿立刻在眼前出現。這時,如絲如雪也不足以形容它,應該再加上柔如棉,白如脂。
如果這刻我伸手去搔她雙腿的癢,她會否淺淺地贈笑呢?
「我雙腿應該很漂亮吧?」
我回過神來,看到小藕子正在看著我。
這一刻,我嚇得心跳加速,眼睛立刻離開那雙腿,如果不是小藕子伸手捉住我的手,我應該羞得轉身逃走。
「我雙腿很漂亮嗎?」小藕子一再追問。
她步步進逼般的追問,令我有點不知所措,自然地沒有想到怎樣回答她。
小藕子好像很焦急,一直死死地瞪著我,但是她愈是看我,我愈是緊張得不懂回答。
「唔……」我只能發出無意義的聲音,想盡量拖延時間,好讓自己想到一個最好的答案。
可是小藕子不能忍受我的支吾,按捺不住自己的衝動,轉身過來雙手抓著我的雙肩,把我按在草地,並騎坐在我腹上。
「我很漂亮,對不對?」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著,樹上正在休息的小鳥們也被嚇飛了。
「當……當然……」我也被嚇得口齒不清。
「吻我!」雙眼有如野獸看著獵物般灼熱。
「吻我呀!」小藕子用力扯我襯衣,身體幾乎被拉起來。
不知道是她用力過度,還是太激動,按在雙肩的手抖得很厲害。
我實在不忍心看見小藕子這樣,下意識坐起來抱她入懷。
倚著我胸膛的她開始抽泣。
「吻我呀……」一直捶著我的胸,小藕子哀求我說。
即使我萬分願意,但這個時候,我實在不能乘人之危去吻她。我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把她抱緊,撫摸她的頭髮,盡量讓她平靜下來。
「告訴我甚麼事好嗎?」
「嗚嗚……嗚嗚……」
「你不說出來,我是幫不了你,憋在心裡對自己也不好。」
小藕子聽完後哭泣聲漸退,或者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了。她站起來,向著月光的方向走去。我立刻跟著,但她左手壓在我肩上,示意我不要動。
就這樣,我看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月光中。
意料之外的約會、寥寥數語的見面、突如其來的哭泣、一語不響的離開,就算我有福爾摩斯加金田一加柯南的推理能力也想不出最甚麼回事。
是月亮惹的禍嗎?其實能夠再見小藕子,又怎算是禍呢……
「喔噢!」ICQ 忽然有短訊過來。
「對不起,請原諒我的一時失態。或者我不應該約你出來,但近來發生的事實在令我心慌意亂,無處發洩,而剛好你的訊息來到,我唯有利用你。」
我把寫到一半的訊息停住,因為小藕子已經傳送了新訊息。
「我最近離婚了。」
「我為他做了那麼多事情,他竟然有第二個女人!於是,我想報復,我想他知道另一半出軌的滋味。我知道你以前便喜歡我,所以我想引誘你。看見你後,我想改變主意,但我又控制不了我的情緒,直至你安慰我,我的心安定了些。」
「你是個溫柔的人,你太太真幸福。」
我摸了一摸左手無名指的婚戒。是揮手時看到的?還是我摸她的頭髮時知道的?
「再見了。謝謝你。」
我想,我以後不會再見到小藕子了。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