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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樓

妹妹的日記:結局

講故佬 唐樓

講故佬 唐樓

6/3 星期二 ☂

我上周開始回校上課,碰著測驗周。今天發成績,我仍然是全級第一名。可是,中四級的第一二名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名字。

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姐的事,表面上對我十分關懷,但他們背地都對我投以鄙夷的目光。我能夠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每天有禮地向他們打招呼。

陳宅今天又大吵,陳小弟的哭聲和臭味由老遠穿過空蕩蕩的走廊傳到我家。我能夠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每天有禮地向他們打招呼。

鍾婆家的藥也臭,是什麼藥我沒問,見到她只聯想起臭膻膻的藥味、嗚咽的哭啼聲、呢喃的誦經聲。我能夠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戰戰兢兢地向她點頭。

偶爾在天台看見啞姐姐讀書,她依然身穿潔白的襯衣、親切地向我微笑,身上的臭味跟本人極不匹配。我能夠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親切地向她微笑。

阿豆的口氣、身體、屎尿屁無一不臭。他拉後我替他執拾,有時弄得滿地都是。我能夠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默默為他清潔。

我家父母彼此冷戰,父親日夜賭博賒借當賣,母親日夜工作賺取金錢。姐在逝世前一兩個月已開始晚歸,甚至外宿。在學校,我遠遠看見她甜蜜的笑容便看出她陶醉於盲目的愛情。家中只剩下我一人。我可以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遇見他們親切地向他們打招呼。

我左手的臭味用漂白水、消毒水洗至脫皮也去不掉。我能做什麼?只能裝作不知道,靜靜地感受它侵蝕我身邊的人和事。


9/3 星期五 ☁

今天放學,一股惡臭從後襲人,我不期然回頭一看。一輛鮮黃色的跑車泊在路邊,吊著眼、咧開嘴地對我詭笑。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打開車門,從車子裡走出來,凝望著我。我走到他身邊,點頭說:「利生,你好。」

「很乖巧的孩子。」他開了車門,示意我上車。他為我關上車門後才上車,然後又貼心地為我繫上安全帶。

車子內,空氣混和了古龍水和汽車香薰的味道,雖然嗆鼻但比不上臭味的噁心。坐椅有點低,利生坐得不很舒服。

「這車子你坐過嗎?」他望著前方說,並未開動汽車。我搖搖頭,他又繼續:「這車是犬兒用自己的錢買的,不是最高檔的車,兼且是二手的,不過的確是他自己買下的。買回來後,他從未開過,一直擺在車庫中,連他表哥也不准碰這車子一下;但是我想阿旻應該請阿晴,希望你別介意我這樣稱呼你姐姐,請阿晴試坐過這車。」

我暗暗摸了沙發一下,身子放鬆在靠背上,希望抓著姐的一點一滴。

「阿旻是真心喜歡阿晴的。我願意相信那件事是一場意外」利生說,我心頭緊了一下。「性格上他們非常配合,我不是專制的家長,阿旻也是有分寸的人,加上阿晴幫了阿旻很多,帶給他很多金錢以外的滿足感。假如……」他頓了一下。「我也希望這事快點過去。另外,打開天窗說亮話,請問阿晴死前有沒有交托了你什麼,比如帳簿。」

我搖搖頭。

「明白。那麼我也不追查下去了。反正死者已矣……」

「生者何堪。」我接著道。

「哈哈哈,想不到第二句話就語出驚人。即使你失去手足,我失去骨肉──我想說的是──生者當如斯。」然後他合上了眼睛。

因為車子太搶眼了,學生的眼睛都被吸引過來,看見一個女學生跟中年人並坐狹小的空間中。「來吧,讓我們代替他們兜兜風。」利先生打開了敞蓬說。

我沒有拒絕。

利先生輕踩油門,一個訊號,車子便即時甦醒過來,而我們反睡著了。

惡臭在一瞬間消失。

我們駛上高速幹線,穿過隧道後,沿著海濱的路奔馳,一路向北,個別悲哀的心情在溫暖而闊廣的海洋面前根本微不足道。我們又轉入平原中的道路,是另一種風景。在道路兩旁整齊種滿了開得燦爛的魚木,風吹過,黃白色細細碎碎的花瓣如雪片紛飛。我們都是落花,毫不留情地隨風而去,多少人敢說自己必為春泥,更多是掉落瀝青路上,在車水馬龍中被恣意踐踏,然後發霉腐爛。又拐個彎,樹木退去,橫渡寬闊的河面,遠遠看見連接著的沼澤,尚未回飛北方的侯鳥在濕地中覓食。山麓下的道路指引著我們到了城市另一頭的海岸,我們看見海灘以及夕陽下點點的帆影。我的手一直放在排檔桿上,每次轉檔,他都把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,風刮痛了我們的眼睛,又撫摸著我們的面龐,如同我們的至親一樣。

天色漸晚,頭上匆匆而過的橙色霧燈和貨輪的汽笛互相呼應,催趕著晚歸的人。最後,我們再次回到學校門外。利生很有禮貌地替我打開車門。他為我解了安全帶時,我吻了他的側面,叫醒了我和他。

「謝謝」,利生對著我說,「別過於執著,總之,天命有歸。」

「天命有歸。」我重覆。

我們便各自離開了,各自散發著叫人窒息的臭味。


20/7 星期五 ☀

姐的日記在十二月便停了下來,到她出事前的一個月是空白的。我也已經三個多月沒寫日記了,本以為已經不會再打開這本日記簿,但是這兩星期發生了一點值得一記的事。
這是盛夏季節。

上星期,兒童院方面對我說,有一位女士願意捐助我新學年以後的生活費。昨天,我跟她會面了,長得非常好看,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大姐姐,打扮得像事業女性,說話有力自信,但看不出年齡。她說我不用擔心以後的生活直到踏入社會工作。中三以後,我甚至可以選擇到國外唸書。

我問她為什麼選我,她說:「天命有歸。」

正因為這句話,令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為身邊的人記錄最後的點滴。

我到後來發現姐的日記後面詳細地記了一堆帳,用的是我和她小時候發明的暗號。相信就是利生想找的東西。

在姐死去之後一個半月,我們再看不見家附近的死老鼠,同時阿豆也失蹤了。雖然我嘗試過找他,可是遍尋不獲。父母為錢的問題一直鬧不快,已很少理會我們,更遑論阿豆。發現阿豆失蹤一星期後,啞姐姐拍我家的門,著我跟她上天台去。在一個水箱中,癡肥的阿豆在裡頭濕答答一塊,肚子脹得不成樣子,發出惡臭。大概是為了抓老鼠時栽進水箱淹死吧。

我家的另一個劇變是父母分開了,而我被送去了兒童院。成年人的感情是不是如此淡薄,我不了解。父親已完全沉溺於賭博,母親再忍受不了,要求分居。姐死後,他們爭執得更厲害,很快便吵到爭取房子產權的地步。現在母親半放棄了,她也表明沒有能力供養我,所以六月考完試後,我被安排入住福利局的兒童院。至於母親將來會不會帶我離開兒童院,我想這已不再是重點。

鍾婆在我搬進兒童院的數天前被發現死在家裡。我第二次「幸運地」成為第一發現者,事緣,我嗅到屍臭報警。等到警察破門而入時,已經發現鍾婆睡在長椅上死了。錄口供的程序我是熟悉的,但死因我不清楚。但我猜想她不是吃神丹中毒就是被鬼嚇死吧。

陳先生一家的消息,我是在兒童院內讀報看到的。姐死後兩個月,陳生被陳太吃掉了,仔細點來說是陳生死後,被妻子煮熟吃掉。有天倒垃圾的時候,工人在垃圾蘿旁邊發現了一節手指。陳太太謀殺罪成立,被判入精神病患監牢;還包著尿布的陳小弟則由福利局另作安排。

除了有人捐助我的生活費外,還有一件事。

一次我坐車時,車子經過多富咀,我看見一個穿著白得刺眼的身影,跟一兩個流鶯站在街頭聊天。我不確定她看到我没有,她視線朝著我,沒有焦點地投射過來,嘴上掛著的仍是那淡淡的笑容。

就在上星期,我收到一箱包裹。打開後,我的驚訝,跟上次啞姐姐見到我獨個兒找她時,她臉上的驚訝重疊起來。包裹裡全都是她的書架上的藏書和唱片。德蘭修女的傳記放在最上面。一打開,那張寫著「孤獨的煎熬比貧窮更甚」的紙飄了下來。

同時,我看見書一句用紅筆劃著。

The most terrible poverty is loneliness, and the feeling of being unloved.

在兒童院中,我生活也算過得去。慶幸的是離開多富咀後,除了左手外,我也再沒有嗅到其他惡臭了。


2/9 星期日 ☀

今天,從新聞得知政府已鐵定多富咀鯪魚四街一帶的舊區的清拆計劃。原址將興建大型私人屋苑「明都賦綴」 ,並確定興建討論多年的地鐵站──富聚。

在電視上,一眾官員出席動土儀式,他們拿起鐵鎚打爛一個傅敘大樓的模型,代表重建計劃正式開始。

明天,是新學年的開始。
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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