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著桌上的兩封信,家中三個男人都板起了臉。
「阿爸。」
「咱字都不認得多隻,怎知道上面寫啥。」
「阿爸。」
「丟了它。狗屎垃圾。」
門口鐵閘傳來拍門聲,大哥走去開門。二家姐見到大哥愕了一下,徑自走進來。好久,大家都沒有聚在一起了。
「爸,發生了啥事?細佬剛才打電話進來。在做飯,都聽不清。發生啥事了?」
大哥說:「細佬,你再講給二家姐聽。」
「丟了它,就是了。講什麼狗屎垃圾。」
大哥大聲說:「阿爸,你先收聲。讓細佬再講清楚。」他點了根煙,拍拍金仔的頭,走出露台。
細佬望了望阿爸,見阿爸沒發聲,便開始解釋給二家姐:「上個月,政府寄了兩封信來,阿爸沒理會,一直放在了神台,上週又寄來兩封,也是放了在神臺。今天又有兩封,是我回來收的,打開才知道大件事。——兩封都是法庭的傳票。」
「什麼?」二家姐驚呼,對着露臺嚷到:「大哥!你又在外頭惹了什麼啥麻煩?」
「惹你屁啊!」露台傳來呼喝聲。
「二家姐冷靜點。這次真的不干大哥的事。」細佬繼續說:「第一封是告我們養金仔。」
阿爸大喝:「告!告!告!我養金仔時,他媽還淌着鼻涕吃我的疳丹。」
二家姐問道:「為什麼呢?」
「說我們違法飼養野生動物。」
「我們養了金仔這麼多年,怎麼現在才告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阿爸又說:「不知道,不知道,供你唸十幾年書,唸個狗屎垃圾。你啥都不知道。」
「那麼另一封信是?」
細佬吸了口氣:「告我們的藥有水銀。」
「水銀?」
「嘭」的一聲,老人怒氣衝衝走入房。
「上面寫衛生局拿了阿爸的疳丹化驗,發現水銀含量過高,勒令停賣疳丹。」
二家姐小聲說:「那就不賣就行了嗎?」
「阿爸肯嗎?若果上個月知道這件事就好,問題是,本來是禁制令來的,但今天收到的已經是法院傳票,即是要上庭了。」
「那怎麼辦?衛生局告我們嗎?要請律師嗎?哪裡有這個錢?我兩公婆還要供樓。細B還未上學。」
「應該不用,不過是到裁判所應訊而已。」
老大滿口煙味,走回來插嘴說:「生不入官門,死不入地獄。」
二家姐忍不住挑起:「你?為了你,阿爸,我,和細佬都出入過多少差館。」
大佬正想駁嘴,金仔在腳邊像勸架似的拉拉他的褲腳。
「知道啦,知道啦,金仔。家和萬事興。」
「下星期二要上庭,先是禁制令的事。」
「那麼阿爸自己去嗎?」
裡頭的聲音說:「我不去。」
大哥說:「我都不去的,那天走不開。」
二家姐說:「我要帶細B去健康院,沒空啊。」
「那麼我去吧。」細佬最後說:「那天剛好無課。明天我預約了司法援助,先問問,看怎麼辦吧。」
二家姐說:「辛苦你了。不像某個不肖仔。」
大清早,細佬又又哄又逼,拉着阿爸到司法局找司法援助。經一番商議,顧問律師說贏面不大,建議還是認罪、不賣藥、放棄金仔、再求情要求減刑。阿爸聽到,當場發作大吵大鬧。更難聽的說話都罵出來了。顧問律師從未聽過這樣的髒話,一時反應不來,就差點吃了阿爸一拳。幸好細佬早有防備,插在兩人中間,吃拳的成了細佬。阿爸打錯人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一聲不發。細佬好的醜的說了一大篇,向律師道歉,就是狼狽。
從司法局出來,見到大哥抽着煙在門外等着,於是兩人送阿爸回家。晚上,大哥下廚,煎午餐肉、豆豉鯪魚炒油麥菜。細佬有點感觸說:「大哥很久無回來吃飯了。」
大哥含著飯,應道:「忙。」
阿爸說:「下次不要煮午餐肉,人家說說吃多了有『驚啥』。」
飯後,兄弟兩人在樓下公園,約了二家姐,談今天的事。
大哥望着專心爬鋼架的小孩,說:「小時候,阿爺病了,阿爸自己出去,我在牀邊玩。我被帶到阿爸底下還是三四歲,但是阿爺的話我還是記得。阿爺小時候在北方就是跑江湖,阿爸自小跟阿爺帶着猴子,賣武賣藥。赤腳大夫四處走,跌打丸、燙火膏樣樣齊。猴戲是賣武外的大噱頭,爬桅竿,穿鋼圈。除了噱頭,還要告訴阿姨大嬸,有疳積的小孩皮包骨,黃澄澄的,就像猴子。誰想自己的孩子像毛猴?所以疳丹賣得非常好。哼!那時候誰不知到馬騮仔疳丹?
「阿爺死後,政府不許賣武,猴子還是隨身,算是生招牌。後來他們又當小販捉我們,於是阿爸去拿了小販牌。說金仔可能有狂犬病,於是我們又帶他去打針。阿爺、阿爸就是這樣子走過來的。我係拿過來養的,你家姐是女人,阿爸就指望你。」
細佬說:「別這樣說。」
「在這年頭,叫你子承父業,非常戇。若然你唸中醫是爲了阿爸,對你不公平。無舖頭、無工場,只剩個所謂招牌,有個屁用。」
二家姐的聲音從身後插道::「所以你當時叫阿爸賣招牌、賣藥方。敗家仔!」
大哥說:「你明個屁。」
「大哥,莫講阿爸,還是二家姐。我都不贊成。」
「我……難道爲了自己嗎?」
二家姐狠狠地厲着大哥:「這方面天知地知,你自己知。」
「二家姐,你不要這樣對大哥,都過去啦。」
「過去過去,多少年來多少糢事,你自己知。一時又說賣藥方,一時又說和別人開工場。到最後,哪一件事不是焦頭爛額,又惹官非又欠債的。阿爸當沒一回事,但是我不會。」
「你呢?你自己識男人,拍拍屁股走了出去。有沒有理會過阿爸?回來拍拍肚皮說要錢結婚。」
「錢,我無欠阿爸的。阿輝和我早就把錢還給阿爸了。」
「大哥、二家姐,你們不要吵了。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。」
「細佬,那麼現在能怎樣。是不是認罪,就不用坐牢罰錢?」
「我也不敢說,但律師說這樣做的風險最小。水銀那事嚴重得很。錢我們是拿不出的,還未計算堂費。阿爸可能要入……
「我代他!」
「你戇的嗎?你以爲電視劇?」
「二家姐說得對。現在,無法子,只有勸服阿爸吧。二家姐,你明天有空再跟阿爸說說。只好見步行步。」
「好,我明天會打電話。」
「細佬,你讀中醫,知不知道爲啥有水銀?」
「阿爸根本沒說過配方我聽。水銀通常來自硃砂。二家姐,你之前幫過阿爸造藥,有沒有用過硃砂粉、或者其他礦石之類?」
「沒有啊。我通常都是洗草藥。其實,疳丹不賣就算了。阿爸年紀都很大,就申請救濟金吧。你還在讀書。我和大哥各自寫張『衰仔紙』,就說無能力養阿爸就算了。反正,現在我們都無給他什麼大錢。我最放不下心的是金仔。」
「今天我看着以前的照片,有張細佬和金仔一起照的。你笑得很好看,但我眼淚就流出來了。」
「二家姐。」細佬拍拍二家姐的肩頭。他想說些什麼,但也一籌莫展。
細佬還是不死心,想起了學校的光譜儀。從家裏找了幾粒疳丹,硬著頭皮敲響了教授的門。
教授一句說:「你知道很多人要排隊用這台機嗎?你知道運作一次要多少成本嗎?怎可以作私人用途。」教授說完便低着頭,專心一志地看電腦,語氣就是不批准,但又不打發細佬離開。細佬窘得臉紅起來,密不作聲。教授這時開口說:「你電話是多少號?我下面有個學生,正在做中成藥重金屬研究。他正好在收集測試樣本,你幫幫他吧。」
細佬直白地說:「我……我沒有手提電話。」
教授反問:「那麼叫他怎樣聯絡你?把你的學生電郵告訴我吧。」
細佬才如夢初醒說:「多謝教授。」
於是,細佬便和師兄在實驗室內做測試。此外,他也在埋頭內圖書館內看資料,看看之前有沒有養猴子的案例。可是他不是唸法律的,找起來就像盲頭烏蠅一樣處處碰壁。
回到家總會見到大哥和二家姐。這幾天,可以說是這幾年最常見到他們的日子。可是他們一碰面就吵嘴。二家姐整天抱著兒子過來,一時弄著兒子,一時又纏著金仔拍照,弄得孩子和猴子都不知就裏。大哥晚上就會回來,把家裏東翻西倒,遇見二家姐,她就冷嘲熱諷大哥要找錢還債。
有天回來,細佬還見到一幫記者離開。
他問二家姐: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二家姐答:「報紙上不是又什麼法律信箱嗎?我寫了信過去。不過無回應,倒是引來一羣記者說要採訪我們。」
大哥插嘴:「師奶人家,幫不到忙還惹麻煩。」
二家姐還嘴:「敗家仔,有啥權利講話?」
阿爸說:「快點開飯啦。吵個啥?」
衆人異口同聲說:「係。」
花了好幾天的功夫,測試結果和細佬想象的一樣。他把結果交給顧問律師和司法局,並提出含水銀的控訴不合理。律師說報告只屬於私人測試,司法局未必接納。細佬說:「只要還有一絲希望,我都要試。難道要阿爸一把年紀受罪嗎?」
就在這周,關係金仔去留的審訊也到了。審訊時,出乎意料又不少人到來旁聽,其中有那天見到的記者。細佬也在圖書館找到禁止飼養野生動物的條例在十二年前生效,他們一家由阿爺算起,養猴的歷史可追索到六七十年前。金仔早在十五年前已經成爲他們家的一分子。細佬扒了多天微縮影片,幸好馬騮仔疳丹的名號夠響,找到不少舊報紙作佐證。不過檢控官提出不成抗辯的原由。
大哥亦大力出手。每年都是大哥負責都帶金仔打針檢查,單據都有。大哥說:「單據都帶有晶片編號,所以金仔的名字登記了在寵物狗資料庫中。證明動植物局認可金仔是寵物。」而晶片應該是動植物局給金仔打針時打進去的。
二家姐則爲金仔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作證,說得在場的人都眼泛淚光。
裁判又問道:「猴子的壽命是多少?」
動植物局答道:「大約二十到二十五年。」
大家都黯然,原來自陪伴自己的金仔已經老邁,換算爲人的年齡,老爸亦差不多年紀。
裁判官最後裁定:「金仔在這家庭中早已被馴養成爲寵物。若然放生,抑或由動植物局圈養,對此年紀老邁的動物都是不合人道的做法。衆所周知,被告飼養金仔衆所周知,毫無隱瞞局方和大衆。動植物局有義務執行野生動物條例,但多年來他們在處理金仔一事上處理馬虎、失當,令被告一家以爲金仔不屬於野生動物。基於以上考量,本官在此裁定指控不成立,並請動植物局考慮發放飼養證,令其可以合法地頤養天年。」
衆人聽到裁決,鬆了口氣。在法庭門外,記者給他們拍了一張照——一家五口。想起來,二家姐在網上、報上發起呼籲,要求局方酌情處理金仔的事,或者也起了不少作用。
回到家中,又收到一封法庭的信件。大哥拆開:「又是雞腸,細佬你讀。」
細佬接過信說:「法庭說,衛生局發現分析儀器被其他樣本污染,經重新測試後,現在撤銷控罪!」
二家姐叫道:「太好了!上天保佑!」
大哥說:「呼!這下子,兩件都解決了。」
阿爸說:「好咯好咯。今晚我們煮大餐,一家人安安樂樂吃頓飯。」
二家姐說:「我叫老公帶大細B過來。」
大哥說:「今晚煮蝦,金仔最愛。」
細佬說:「蝦,膽固醇太高了。金仔是老人,不能吃太多。」
大哥反問:「你唸中醫也講膽固醇?」
細佬搔搔頭。金仔也吱吱吱地笑了。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