蜘蛛

一隻蜘蛛，苦心經營一生。坐掌軍中帳，佈天羅地網，到底想捕捉什麼？

鞋跟蹬著光潔的雲石地板，發出敲門似的聲音。我喜歡這聲音，它宣示我的身份和價值。公司昨天剛成功接了一單大生意，相信股價最少翻一倍，令身為老闆的我心情特別好，高跟鞋的歌聲音更加動聽。

在這樣高興的時刻，絕對要放鬆自己一下。我輕點 Palm TX 的螢幕，點了兩下，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想要電話號碼。

「喂？三號在嗎？」

「……」

「嗯，三十分鐘後可以吧。1130，不得遲到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那就好……」

掛掉電話，我的心情更是雀躍。我幾乎以公司為家，一個月只有一兩天才回到自宅。這是早在成立公司時就料到，事實也證明我的預想沒落空，所以我的辨公室跟小套房別無兩樣，浴室床舖一應俱全。人家說卅歲未到的我是女強人、新晉商界小花，但即使說我是主婦我也欣然接受，公司就我要照料的家。

我把 de GRISOGONO Instrumentino 脫下，放在案頭。然後，飛快踢掉 Jimmy Choo 舊短靴。這雙已是半年前的款式，我早就想換幾對新的，可是一直偏偏忙得透不過氣來，完全沒時間看目錄；還是叫他們直接給我送來幾雙最新的鞋子好了。

脫下一身白色的 Dior 套裝和項鍊，我進入了小浴室。每次在全身鏡前不免欣賞自己的身體。端稱的臉孔，略施薄粉已能脫俗非凡。明眸皓齒，起伏有致的身段，加上白皙的皮膚，簡直所向無敵！我敢打賭世人無不承認鏡中的之物，美艷絕倫。天生的麗質要向萬物宣示我是美女，身上的名物要向天下昭告我的地位。

冷水嘩啦嘩啦和著肥皂泡沖走我身上的污垢，潔淨的肌膚變的非常敏感，體溫不自覺地驟然上升。

吹乾了秀髮，圍著浴巾走出來時，瞄到錶上的時間是 1128。一切都恰恰好，我喜歡在界線前游走的危機感，更喜歡征服界線的成就感。

電話機這時嗶了一聲，

「小姐，有位先生想見妳，說是妳的朋友，但他不在預約名單中。」

「啊，沒所謂。請他自己進來吧，一會不用送咖啡進來。」

「知道。」

「咯、咯。」

不多不少，既不急促，也不遲疑，恰到好處的兩下敲門聲。通常，從敲門的動作便可知一個人的行為品性。門外的他明顯受過良好的教養，或者某種訓練。正是這種恰如其分，所以我才偏愛三號。

「進來。」

他穩健地轉動門把，推開了門。臉上掛著謙遜的笑容進來，欠欠身再把門輕輕帶上。他身穿貼身的 Valentino 踢死兔，配上兩顆的精緻的雕花袖口鈕，嵌著石榴石。在泛著暗淡藍光的領下，是白色的襯衣跟卡其色的領帶。仔細一看，他左邊的耳垂還掛了顆銀耳環，閃閃生輝。他跟我打了聲招呼。無可否認，他有著一把攝人的嗓子。完全一副年青有為，商界才俊的樣子，活力、時尚、有品味。天啊，何時看見他，也深覺這是個好男人。可惜，我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；相信他遇上的女人也沒人對他真的投以真心吧──除非那是個蠢女人。

他把西裝掛在一旁的衣帽架，然後問我浴室在哪裡。這是只是基於禮貌因素，因為他已經來過幾次。我說不要洗了，因為兩小時後有個會議，要把握時間。於是他走到床邊，背著我，慢慢脫下他的襯衣。我望著男人的背肌，不由得吞了吞口水。

也許是我的目光太凌厲，他想轉頭看我。不過，在他未及回頭時，我撲了上去，把比我強大有力的獵物完全壓倒。我忽然想起某次非洲之旅——

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夏天草原，黃澄澄的。草已大多枯萎，有的只是遠處疏落的，凋黃的小樹，以及不知由何處投映來的海市蜃樓。很熱。夏天的城市有種令人昏睡的悶熱；非洲也很熱，但熱得令人亢奮。身體的血脈被熱挑釁得翻滾、沸騰，內心皈四周的景象都因熱而變得不安、扭曲。

我興奮地舔著舌頭，坐在陳舊的褐綠色越野車上，轟轟作響咆哮。忽然，在我左前方出現幾隻修長的，長角的動物——獵物、肉、血。未幾，一道啡黃的身影竄出——獵人、牙齒、唾液。

起跑槍聲未響，獵物和獵人已開始競跑，誰偷步誰得勝。

「快！快！」我叫道。越野車靈巧地掉了頭，趕緊加入競跑的行列。

獵物不斷往前逃跑，獵人亦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。面對垂涎已久的獵物，獵人還是專心一致。有節奏地重覆有力矯健的動作，頭盡量保持與地表平行，尾巴鬆容擺動平衡著身軀，看似瘦弱的後腿不斷往後撐，踢飛炙熱的泥土。引擎活塞的聲音正在為獵人打氣。揚起沙土、噴著廢氣，獵人和獵物都越跑越起勁。忽然，獵物轉了一個方向，獵人因衝得太急而不及轉向。雖然被敏捷的獵物甩掉了，但獵人依然繼續挑戰極限，為生命盡力衝刺──因為褐綠色的怪物沒有停下來。它已醒悟自己才是獵物。

越野車似是玩弄前面的活物，既不超越它，也不讓它甩掉。看著獵物慢下來，車子稍為收油，讓獵物以為可逃出生天；然後再輕踩一下油門吧。看！雖然眼神依然銳利，但它已經跑得東歪西倒、口吐白沫了，好像蛋糕上的奶油，點綴著美好，帶動派對的氣氛。

「時間到。」

「砰！」

把慾望排出，很爽快。將弱小蹂躪，很舒暢。最後，只有獵人得勝，獵物連丁點甜頭也嚐不到。這便是自然法則。

我起來看到男人的衣物，像獸皮，又像蟲殼；拿起來一嗅，是 Calvin Klein 的古龍水。庸俗得噁心。

我丟下幾張千元大鈔說：「你回去再洗吧，我要準備一會兒的會議。」

男人沒有作聲，默默穿起他的衣服，當然沒忘記把錢放進錢包。直到離開的一刻，他也沒作聲，半低著頭，臉上掛著招牌的和顏悅色。

「下次換掉你的古龍水，這味道我不喜歡。」

「我會記住的。」說完男人便退出去了。

我笑了，笑得很大聲，響徹雲霄。就這樣，我隨著自己的笑聲入浴。

果然，蜘蛛喜愛捕食活生生的獵物。

（註：Palm TX 是 2005 年第四季 Palm 公司出品高端商用電子手帳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