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動物女子

白蛾

講故佬 動物女子

講故佬 動物女子

一隻孤單的白蛾,在雨夜中尋找讓它安心歇息的燈火。

「一股西南氣流昨日持續影響沿岸地區。今日日間時間多雲及有驟雨,吹清勁西南風。請留意,天文台已發出強烈季候風信號。隨著一道高壓脊於中國東南部逐漸形成,預計未來數日天氣大致轉晴。」

今天,我大清早便回大學加班,因為圖書館最近收到了一批古舊的珍貴贈書,希望盡快展出,同時又要安排註銷一批舊書,好預備舊書義賣。同事都不願加班,以一周的午餐,請我替她們整理好書籍。

圖書館的工作需要的是專心和耐性,大部份單向的人,做事專心且富耐性,也許這是同事接納我的原因。新書先把圖書按分類法登錄建檔。完成文書工作後,便印製和貼上書標、條碼、還書日期單等,最後在書本不同的位置蓋章,完成後書本才可準備上架。

註銷書籍相對來說輕鬆得多,核對完書單,就可從系統中註銷。最後移除書上的條碼、書標便可。這些書都是可憐的,它們命不可測,或許被銷毀,或許能輾轉到不同人的手上,可是無人能擔保它們得到珍愛。

幸而星期天沒人打擾,可以專心埋頭苦幹。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,我離開了大學,走下山,天空仍是陰陰的。平日又狹窄又擠塞的兩線馬路,今天變得冷清了很多。很渴望找他,但星期天他必然做完禮拜再跟妻女逛街。今天,注定是個憂鬱的星期天。

我沿著曲折的山路走,去到經常光顧的樓上唱片店。說唱片店又有點名不副實,因為唱片只佔其中一個角落,更多的地方是賣書的。原木的書櫃頂天立地,格局倒像圖書館。這也是我喜歡到這裡來的原因。今天還是年輕的小姐看店,可是她穿著圍裙靠在安樂椅上睡著了。

我走到唱片角落,一批古典樂唱片在書架前的方几參差地堆成一疊,看起來斜塔比它還要穩固。我搖搖頭,忍不住幫她把一張張唱片上架,同時也為自己挑了兩張唱片。我回到櫃檯,看到看店的小姐仍然睡著,我不好意思叫醒她,於是又在書架前逛了一周。某種偏執叫我再次忍不住替她整理起起書架來。

門上的吊鈴瑯瑯作響,門被推開,一個穿著紅鞋的小女孩,束著馬尾,就像我慣梳的髮型,滴滴答答在我眼前飛奔而過。以前我也有一對可愛的小紅鞋。

媽媽說爸爸送給我一份禮物,是一個褐色的盒子。小孩子一向不喜歡褐色,嫌髒,但那盒子的褐色卻叫人很親切。媽叫我打開,說是爸爸送給我的,但我撇著嘴不願打開那盒子,因為我知道其實是她買的。媽媽摸著我的頭,聲音溫柔而平隱地說:「囡,你以後要聽話。」是的,我只能用心聽話,不能駁嘴,不能哭泣,不能打鬧。最後一次見到爸爸是他和一個女人赤裸裸地在床上打滾,自此,我便沒有見過爸爸了;或許我能駁嘴,爸爸便不會消失在我們跟前。

此後,媽媽身兼父職,眠乾睡濕地養育我,可以說是嘔心瀝血。平日一份正職,假日一份兼職,晚上回來忙做飯,忙教導我功課。從小,她便說對不起我。我不明白,只能搖著頭緊抱媽媽。家裡的經濟雖然拮据,但媽媽毫不吝嗇花錢栽培我。書本從來不缺,養成了閱讀的習慣;而且媽媽更讓我學長笛,希望我能藉此聊慰心中的缺憾。失去了爸爸,生活是寂寞了一點,幸好我還有媽媽,我能一直跟她生活下去。我當時是這樣想的。

中五畢業那年,我回校拿成績單,成績考得很好,八優一常,升學不成問題。我高興地拿著成績單回家。一開門,發現桌上有張便條「對不起,我實在再承受不了。」我心裡涼了一截,丟下書包就找媽媽。最後在天台找到自殺的媽媽。

我心裡慌亂得很,連跑帶滾下樓梯,哭著拍打鄰居的鐵閘,好幾戶都無人應門,終於有一人家狐疑地開了門,鄰居看著我披頭散髮,淚流滿面,被嚇得面瞪口呆,我急著要叫人,卻只能依依嗚嗚。好不容易拉扯著鄰居上天台,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,替我報了警。

我恨,恨為什麼我是個啞巴。為什麼爸爸為此拋棄我們?為什麼媽媽也因此離開﹖從此以後,我真的孤單一人。

在警署,睡眼惺忪的警員打著呵欠向我問口供,可是我卻表達不了出來,也沒有警員懂得手語。那警員顯得不耐煩,正要發作,他出現了。

「不如讓我幫忙吧。」那聲音溫厚而明亮。我濕潤的眼睛只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。

「來,先抹抹眼淚。」他一邊說一邊打手語,又想掏紙巾給我,一時手忙腳亂。

後來得知,他是個社工。三天之後,這個社工通過學校來到我家找我。

小女孩啪地應聲絆倒在地上,我馬上跑去彎腰蹲下扶她。她長得很可愛,她眼淚盈眶但倔強地忍著。當我想掏張濕紙巾為小女孩抹抹時,頭上一聲「Thank you.」那聲音跟他一樣,一雙紅鞋非但讓我回想起過去,還拖我進入幻覺的陷阱。我一抬頭,竟然是他。他的聲音跟當時初見他時一模一樣。

我呆呆地望著他,彷彿一切又跳到另一段過去。

「好。」他拍拍小女孩的裙子,然後輕聲說:「她是──」視線仍望著小女孩。小女孩又拉拉他的手說,「我要吃冰激凌,可以嗎?」我恨得牙癢癢,無處撒嬌的我不理解小女孩為什麼會在這憂鬱的天氣下想吃冰激凌,冰激凌不是應該配上興高彩烈嗎?

他轉頭拖著女孩離開店子,只聽見瑯瑯的門鈴呼應著逐漸遠去的滴答聲。

一輪騷動下,店員終於醒來了。

「哎啊,不好意思,又睡著了,以為沒客人,你好,不,我是說太工作得太累……」她賠笑著,既想遮羞,但又坦白得傻氣。她一手拿過我手上的唱片,猛然抬頭,看到執拾過的唱片架說「不好意思,又叫你幫我把東西整理好。」她打斷了我的思緒。我勉強笑了笑,表示不打緊,然後把唱片放進自己的手袋中。

我離開店子,承受數年來芒刺在背的目光。

三日之後的晚上,一連串的敲門聲響起,他來到我家找我。

「你好。」他打著手語,很有禮貌又帶點歉意地跟我無聲地寒暄。這時候像唱片音軌之間的小歇,無聲勝有聲,突兀的聲音只會讓幼苗夭折。

我們比手劃足。

「你最後有升大學嗎?」

「有,就在島上的大學讀音樂,副修文學。」

「音樂啊?」

「是啊,以前,你說喜歡讀音樂的女孩子,所以當時便選了,你忘記了嗎?」

「我以為你最後放棄了那志願。」他不安地把帶有歉疚的視線投到我身後執拾得井然有序的家居。「你的家很精緻乾淨。這六年來,你過得好嗎?」

我抿著嘴點點頭,這麼多年,微笑是我保護自己的唯一防線──可是對他毫無作用。

「你有沒有拍拖?」他試探到。

「你呢?那女孩很可愛。」我小心翼翼地拉開了話題。

他尷尬地笑,仍是打著手語。「她其實是我妹妹的女兒,像我嗎?」

「嗯,她令我想起自己,和你。這一次,同樣是三日。」

然後,我們繼續造那場相距六年的愛──

天外連綿地下著雨,那天晚上是這個城市的轉捩點。有人歡天喜地,有人茫然嗟嘆,我沒有留在兒童院內看交接禮,他太太不在家,接了我去他家裡。只要待在他的身邊,我知道一切就安好,他是我人生的依靠,就似在媽媽的子宮裡,又像爸爸的懷抱裡一樣。我可以安心把一切交給他。睡房是黑暗的,從門縫窄窄滲著一道光,映在牆上放大了。那放大了的光閃爍著,是電視的光和聲。我們脫了衣服,我不忘把衣服摺疊好放在床邊。他吻我,撫摸我,我嘗試回應他。他的舌頭纏著我的,擦著我的味蕾,我也吸啜著他的,互相摩擦,他的味道是甜的,我的是苦的。他把我翻過身來,把我壓在下面。

忽然黑暗退散了,他回頭,是他那個八歲的女兒。我被他的身子壓住,眼睛跟她的 女兒對上。我的身體沒有停下來,不斷緊抱著他的下肢拉向自己。我希望他進入我的身體,充實自己的身體和生命。他掙扎,要抓著床單撐起身子,我的手臂本能地用力環著他,我用力吸啜他的脖子,痛得他皺起眉頭,腦袋左搖右晃。我雙腿絲毫沒有放開,像兩條白蛇越勒越緊。我漠視女孩上下顛倒的視線,我義無反顧地投身,為了獲得那得來不易的溫暖。

男人還是成功推開了我。我就知道不可能再由他身上獲得任何溫暖。我放棄了,坐起來拿過自己白色的胸衣,雙手交叉把肩帶拉上,掛在兩肩。接著手肘曲向背部,手指抓緊背帶的兩頭,勾上金屬扣。扣好後,我套上了白色的 T-shirt。我站起來,穿上內褲。相比之下裙子比較簡單,穿上後,把右側的拉鏈拉上就是。穿好襪子,緊緊地繫好帆布鞋上的雙蝴蝶。女孩的眼球一直在注視著我,直至我離開他們的家時,電視傳來男高音的歌聲,高亢又悲壯。

街上一直下著滂沱大雨,我沒有打傘,白色的 T-shirt 濕塔塔地黏著身體,透現著白色的內衣。路邊的電器店,花花綠綠地無一不播著交接典禮,報導員說孩子終於回歸母親的懷抱。連一個人情淡簿的都市都有歸宿,那麼活生生的我呢?我可以停泊在哪兒?又或者誰能收容我?

──「當日,我非常後悔讓你離開,但是我克服不了你的冷。」他在後面一邊摟著我,一邊在我耳邊說。我沒有感到絲毫驚訝,或許心底裡是認同他的說話的。

「這一次我已經準備好了,多給我一次機會吧。」轟,門外一記震耳的雷聲。

他把我翻過身來,把我壓在下面。外面一陣嘩啦嘩啦的,我反過頭往窗外看,床頭的鏡子映著一個女孩,她束著馬尾,眼神空洞,耳朵聽不見的哭聲參著怨恨又挾著憐憫。慢慢地我被這女孩感染了,八年以來再一次哭泣。啞巴的哭泣是難聽的,像受盡折磨的嚎哭。

我為了獲得溫暖,一直跟著不同的人,他們一個個走進我的生活,給我一個個可愛的希望。上了大學,我和一個教授在一起。他也是有家庭的人,為了我身敗名裂。我們最終也沒有在一起。樓下那一家人,為著我的身體,現在什麼也沒有了。我一直渴望求的,無非是一種愛,一種沒人可再施予的愛。所有的日子起初都非常溫暖而幸福。可惜,無論到最後我還是沒得到想要的愛。我經歷燈滅再三,都不願意承認自己追逐海市蜃流。一切的追求,錯得愚蠢,愚昧得可以,引火焚身。

「好嗎?」他又再問。轟隆巨響,房子震動起來,滿屋刺眼的白光。

我看見自己雪白的身體緩緩危坐起來,黑色長髮垂下,襯托出頸、肩的白,數條髮絲勾勒出鎖骨和乳房的曲線,正面對著他,雷聲之後,身體散出皎白如月的光芒。水汪汪的眼睛後面焦點毫不模糊,肅穆而堅定。領若蝤蠐,咽喉微微顫動,薄薄的雙唇共嗚似的一起和應,一句像人話的聲音不經耳朵,直接在我們的腦中如春荀破土而出:「謝謝,但不用了。」

我難以置信眼前的女人竟然會說話,他眼如牛鈴,同樣難以置信。下一刻,我眼前只看見他,嗓門再也發不出聲音。

這一次,離開的是他。他神情沮喪,如同他身體曾經挺拔的部份。他馬虎掛上了襯衣,只隨便扣上了幾粒鈕,襪子套上腳掌便急急腳擠進皮鞋。不知何處傳音收音機的聲音,報導著市民遊行的消息。我轉身背向他細聽收音機,我無意羞辱願意帶給我光和熱的人,更不願意看見他狼狽的樣子。我不確定剛才說話的是我,還是誰,但一條新的路已經開通了。平地一聲雷,機鋒頓悟而生,天外下著雷雨,天氣並未如天文台當初說的一樣變得晴朗。天文台也是人,出錯也很正常吧。

四日之後,天氣還是沒有轉晴。仔細收拾好家當,並把家中藏書寄給它們的新主人後,離開了這個世界。因為這裡和我的生命都一樣需要被徹底摧毀,再次轉生。

2 留言

  1. 藍莓咖啡

    可惜冇+1比我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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