髮的記憶

講故佬：講故佬第二個客席故事，作者是Links（題目為我們所訂），特此鳴謝。

每次，他都會自忖︰如何留住記憶？

最先褪去的，是溫暖。送她回家後，整張床只餘下均勻的冷漠。偶爾，枕頭和被褥上，會殘留芬芳，讓他第二晚也睡得特別好，彷彿枕邊人從未離開。只是，體香也始終要散去的。

他坐在床上，懊惱之餘，就撫弄起她剛才睡過的枕頭。是該把她留下……不，不。他搖搖頭。好聚好散。小時候，身無分文，每天就蹲在文具店前看模型，立志日後要將它據為己有。現在，膠紙肯定還緊緊黏附在盒上，而整個盒就原封不動，安坐屋內某個角落塵封。佔有不難，但到手了，往往才更易拋諸腦後。

想著，想著，摸到一點東西。他低頭一看，原來是她留下的一根頭髮。肯定是她的，他深知。女性看到床上不屬自己的長髮，相比有蟑螂在眼前出現，會有更大的反應，他深知。所以，每次邀請女士造訪前，他都會細心清理床舖，連自己的頭髮也一併掃走，免得雅興盡消。所以，這根長髮又怎會不屬於她？人走，暖去，香銷，只餘下這小小一根。

對啊。他忽然想到，然後拿出一個小木盒，珍而重之的將她的頭髮放進去。

一個寒暑，盒內居然就收集了十幾莖頭髮，有粗的，有幼的，有純黑，也有金黃。他只為每人留下一根，也不曾記下頭髮誰屬，反正，他既同等鍾愛每人，便不必再加細分。每逢夜靜更深之際，人閑花落，他總會打開木盒，有時是看得痴了。

某晚，盒開了，窗卻沒關上。急風驟至，在他可以反應之前，頭髮幾都已隨風而去。他追逐，卻還有甚麼留下？地上，混合了那條牧羊狗的毛、煙灰、衣服的毛線、自己的頭髮、昨夜上來打麻將的朋友的頭髮、這些朋友的女人在他們身上留下的頭髮，和本來在盒中的那十幾莖頭髮，再也分不開。

他頹然倒在座椅中。他沒有要哭，只是發呆，眼前掠過每個身影，都似在薄怒輕嗔︰你怎麼把我放開了！不，不，他猛力搖頭。然後就瞥見盒子裡，原來還餘下一根。

黑黑的，粗粗的，好像有點黏力，死扯著盒邊不放。他拿上手中端詳。莫非是她的？隱約記得，她總喜歡拿點髮乳，將頭髮梳得滿有光澤，煞是好看。是天意要提示我找她嗎？都這麼久了。那時候，每次通電，都會裝她家的貓兒喵喵低叫，逗她笑得花枝亂顫。於是打開 facebook，要傳她一個訊息，看看她的小貓過得如何。畫面一開，映入眼簾是她最近的照片，不過沒有愛貓，而是在洛杉磯的旅遊照，旁邊還有好些男女。有她的新歡在內嗎？他不清楚，放上鍵盤的手也緩緩後退。笑話跟關懷一樣，只應在恰當的時候做。時候不對，笑話會變成涼薄，關懷則變成騷擾，他跟自己說。

這時，電話忽地響了。是 Winnie，三星期前新來的同事。

「我快到樓下了，你要接我上來嗎？」

「這麼快！好，我在小巴站等你。」

他馬上把地上的雜物清掃乾淨，再檢查床上有無頭髮，最後收妥木盒。正要出門時，心念一動，重新打開廳燈，倒出一小杯威士忌，取出木盒，將盒內那僅餘的頭髮放入口中，連威士忌一口吞服。

他這才覺得心中穩當多了，於是關門離開，到樓下小巴站接 Winnie 去。
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