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假言

失眠

講故佬 失眠

講故佬 失眠

滴……答……滴……答……我瞪著枕頭旁邊時鐘的秒針,移動了一格,停了一停,又移向下一格。這枝幼長的秒針移動得何其緩慢,讓我懷疑它不是在量度時間,而是像人一樣,揹負如時間一樣沉重的東西辛苦地前進。

每晚我就是這樣眼光光瞪著這枝熟悉的秒針移動,直至天亮預定的鬧鐘響起,我才如釋重負。這樣的狀態足足持續了一個月──雖然精神與肉體的疲憊已令我對時間的感覺漸漸模糊,但我還是堅持計算著失眠的日子,像一個死囚算著自己距離行刑的時間還有多久。

這狀態是何時開始的?我還記得它第一天出現的晚上,放工後我如常到家樓下的快餐店,叫了一份價錢與味道不成比例的晚飯套餐。其實我早知道這晚餐味道一般,因為自從一年前搬出老家來到這裡租房後,每星期我都會有兩、三日到這餐廳吃這套餐。雖然它的味道平凡一點,但一成不變(除了價錢外)的味道讓我感到安逸,我實在不願冒險嘗試其他餐廳可能更難吃的廚藝。

吃完飯後,我便回家觀看每晚預時播放的電視劇集,看著劇裡表情誇張生硬的演員與喋喋不休的對白,雖然不太喜歡,但繁雜的聲音能夠為屋子增添熱鬧。劇集播完後,我便回房間開電腦,聽歌與上網,看看今天發生了什麼有趣的新聞或事情,直至看倦了,便上床睡覺。

在失眠前的每個晚上,我就是這樣渡過。但不知為何,當天晚上,我如常用了二、三小時的電腦,懷著沉重的倦意躺在床上,閉上雙眼準備入睡,卻發現自己的腦子異常清醒,好像比日間工作最繁忙最需要精神集中的時候更為清醒。腦袋不斷地為我回想與思考各樣事情。沒錯,不是「我」在思考或回想事情,而是它,我的腦子,像自動運作的電腦程式一樣,不斷處理我的各項繁務,而且無法制止──雖然我不斷叫它停止:我很累、我需要休息、我需要寧靜入睡──但它還是頑固地逼我思考與回憶。

腦袋清醒,訊息卻非常雜亂。它不是有意義地為我回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,也不是有條理地為我思考一些解決不到的煩惱。它只是漫無目的地運作,時而讓我回想起前兩天吃的豬扒飯,那塊豬扒硬得像石頭一樣、時而讓我想起上個月父親節與父親吃飯時,兩人因政見而爭吵起來,最後不歡而散,直至現在還未聯絡彼此……正當我為與父親吵架的事而感到一點悔過,想著如何跟他和好時,我的腦子又跳去另一個畫面:數天前我鼓起勇氣邀請公司的一位女同事約會,當時我預期她欣然受約,或冷冷地一口拒絕,想不到她臉露萬分驚訝,儼然她從未預料我會這樣不自量力向她提出約會吃飯。面對她的不知所措,我只好撒謊,說是同事聚會,問她有沒有興趣,並在她回答前,我假裝要接一個突如其來的重要電話而「逃離」現場。

當我在床上一邊悔恨自己的懦弱,一邊為自己能夠避免場面尷尬而自豪的同時,腦海又再自動跳到另一個畫面。我實在無法再忍受這種不由自主的狀態。我睜開眼睛,令自己回到現實裡,但隨之而來的是眼前的一片空無,只有我一個人瞪著天花板,那塊冷冰冰的天花板,它好像想告訴我什麼,但在深夜裡它只是漆黑一片。

我轉身望一望枕頭旁邊的鬧鐘,原來已經凌晨五時多,即將天亮。我不肯定剛才是睡了在作夢,還是根本沒有入睡。唯一肯定的是,我很疲倦,以及我要準備上班。

這樣的情況又在第二天出現,然後日復一日,我在床上睜開眼睛的時間亦愈來愈早。大約一個星期後的某個晚上,我又因腦海狂舞而睜開眼睛,時鐘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一時半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於是接下來的數天,我不斷上網尋找資料,查看有什麼方法可以令人舒適入睡,包括燃點香薰、聽柔弱舒適的音樂、學習緩慢的呼吸法等等,但全部方法都宣告失敗。

隨著失眠的日子愈久,睜開眼睛的時間不但愈來愈早,也愈來愈長。我感到枕頭旁邊的時鐘,它的滴答聲一晚比一晚地響亮。在百無聊賴的深夜裡,目光難免被它的聲音吸引住,漸漸地,每晚睡不著的時候,我便瞪著時鐘,尤其是那枝秒針,它猶如一葉舟子,載著我在夜海裡慢慢前進,直至蛋黃色的日出在對岸昇起。

休息不足,我的精神也跟隨著肉體而逐漸崩解。上班時,我做錯的工作愈來愈多。上司對我逐漸失去耐性,罵得比以前更為兇惡,侮辱得更為厲害。然而,也許我實在太過疲倦,連情緒也開始消磨掉,我對他的辱罵愈來愈沒有感覺與反應──只有在深夜閉上眼睛,回想起中午被老闆辱罵的時候,我才會感到無比的憤怒與不滿:「為何這樣無能的人也能當上我的上司?他除了討好高層外,還懂得做什麼?為何我幫公司付出了那麼多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?……」然而,這些晚上高漲的情緒、想好用來駁回上司的說詞,當翌日回到公司上班時,便會自動消失掉。我又如常地做著自己的職務、如常默默地接受上司無理的責罵。

就在失眠了剛好一個月的某一天,我在公司影印會議時間表,準備派發給同事時,驀然對眼前的影印機生起異樣的感覺。我看著一張張印著相同文字的紙張打印出來,頓然覺得自己也是一部影印機,每天不斷重複著相同的活動:起床、吃早餐、搭公車、上班、回家、吃飯、看電視、上網、睡覺……我存在的功能就像影印機一樣,不斷列印同一樣式的生活,而且這種生活與會議時間表上展示的議會程序一樣,都是既漫長又無聊──嗯,我對這樣的生活,只感到無聊,沒有特別的不滿、憤怒或虛無等等的情緒。

也許換著以前,我會生自己的氣,我會感到無奈。但自從失眠以後,我對身邊的人和事愈來愈沒有感覺。父親罕有地主動打電話給我示好,我便成為一個孝順兒子,買禮物向他道歉,並給予慰問;那個美麗的女同事與公司裡一個高層的帥氣男子相戀,我便成為有氣度的男人,帶著微笑祝福她;快餐店裡的晚飯套餐又再加價,但只要它的味道如常不變,我便成為一個常客,向著熟悉的櫃台員工說「老樣子」。

「我」好像愈來愈模糊,但所扮演的角色卻愈來愈鮮明。這全賴於我的腦子。當深夜秒針緩慢前進,腦袋便替我思考日間哪些工作、待人處事的方式做得不好。然後在日間裡,「我」便化身成在晚間想好的角色應對。然而,這些角色做得愈完善,卻令我愈困惑:「到底『我』在哪裡?我在做什麼?」

這問題令我想起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名句:「我思故我在。」據聞它的意思是,「我思考(懷疑)」這件事無法被懷疑,因此從「我思考」可得出「我」必然存在。但它是有漏洞的。晚間裡思考的並不是「我」,腦海中所浮現的人物、事件、發生的推論、回想的過程,都是「我」無法控制,並且「我」對它們了無興趣與感覺。因此,如其說是「我」在思考,不如說「思考」這東西不斷鑽入意識之中,自給自足地成長與變得龐大。對我來說,「我思故我在」是錯誤的,正確的是「思考愈存在,我就愈不存在」。

我好像因長久失眠而開始產生幻覺。最近我照著鏡子,發現自己的樣子像濁水一樣模糊。不過,其他人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件事,還是一如既往用相同的眼神望著我,看來是我想多了。但當深夜如崩堤來臨時,這些眼神便會在閉眼時出現,並且變得異常詭異──不是這些眼神在腦海裡變得扭曲,它們都是同一模樣的眼神,只是這些眼神,不是在望著我,彷彿只是企圖望向我身後的東西,卻碰巧地穿透這個透明的、薄薄的我,而且我再努力,也無法轉身察看躲在身後的東西是什麼。

為了抵抗這種稀薄感,我開始故意把動作的幅度增大,好讓別人或自己注意到自己的存在。在打文件時,我會用力拍打鍵盤;在放工收拾物件時,我會令物件互相碰撞而發出聲響;與人傾談時,我會用豐富多變的表情與語氣說話;走進餐廳時,我會大力打開與關上店門;回到家裡,我會開啟所有燈光、電視、電腦,讓它們吵吵鬧鬧。當我這樣做時,我才感到自己存在。

然而,大家好像不太懂得欣賞這樣的我,他們愈來愈疏遠我。那日下班前,上司當著眾人面前,遞了一封警告信給我,訓斥我的工作態度惡劣,警告我若然再不改善,下一封收到的將會是解僱信。他總是高高在上,無論在工作還是私人事情上,他都喜歡指點江山。如今他又對我這卑微的自我表達方式感到不滿,當眾訓斥與羞辱我,「我也有尊嚴的,你可不可以尊重一下別人?」當我想著這本應是大家共同的想法,期待其他同事予以同情的目光時,回首一看,卻發現他們只報以一個「早就應該」的眼色。

就在此刻,過往一年所忍受的辱罵與情緒,像溫度計放入剛沸騰的水杯一樣瞬間升到最高點,引發爆炸:「你媽的,罵夠了沒有?」我目露凶光地對著上司說。他似乎萬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,只懂發呆看著我的怒目。我從他手中奪過信後,便走回自己的座位,自顧自地繼續手頭上的工作。他亦沒有再靠近我,只是臉露驚訝與疑惑,彷彿遇到兇殺案卻裝作看不見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。那天下班之前,沒有人再敢跟我說話。

我知道這樣一鬧,已不能留在公司,於是下班時我遞上辭職信。我收拾所有東西離開公司,在電梯裡遇到那位我曾喜歡的女同事。兩人獨處在電梯裡面,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害怕。我猜想自己頂撞上司的消息已經傳遍整棟公司大廈。忽然,她顫抖地問:「你……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你以前不是這樣的,你以前和睦可親、平易近人。但你最近變得愈來愈暴躁與不可解。聽說今天你更直接頂撞上司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電梯到達地面,裡頭仍未有回答,甚至聲響。

我並不是不想回答,而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樣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晚明明已很疲憊卻完全睡不著;我不知道為什麼父母總是認為我什麼都做不好,只有我那個靠買股票賺大錢的大哥才叫出色;我不知道為什麼凡是像她一樣的美女都喜歡有錢人與帥哥;我不知道為什麼電視劇集裡的主角表情總是那麼誇張,卻能吸引其他人的目光;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、為了什麼而生氣……這些問題在我出世以來從未有人向我提問,當有自我意識的開始,身邊的老師父母都熱愛教我們做人、如何邁向成功,但他們從不會認真問我們「你想成為什麼人」,也不會問「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」,他們要的是「你應該變成怎樣」。因此,我不是不想回答,我是不懂回答,我只能夠沉默地離開電梯、離開這個鬼地方,以及離開這個忽然問我這樣深奧問題的人。

回到家裡,我感到無比的倦意,我沒有打開任何一盞燈、電視或電腦,直接便跳到床上。這是我兩個月以來首次感到濃厚的睡意,但我還是戰戰競競地深呼吸了一口氣,才慢慢閉上眼睛,生怕一閉上眼睛,又再重蹈覆轍。幸運的是,我的意識愈來愈模糊,漸成空白。在最後的意識中,我想著「我終於可以入睡了」。

我是突然驚醒的。我感到剛才應該睡了一段頗長的時間,正當我轉身想望一下時鐘,確認自己的想法時,驀地,我感到自己的房間與平常有點不同。一時之間,我無法找出這種異樣感覺的來源,我只是感到房間不像平時那樣。我猜想自己可能太久沒有睡覺,所以醒來時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覺。

時鐘顯示現在已是凌晨二時多,原來我睡了已近七小時。正當我為自己能夠睡這麼久而感到滿足,頓然發覺剛才那種異樣感覺的來源:房間多了一道慘白的光線從房門的底部滲了進來。這道白光微弱得若非深夜根本不可能看到。但我明明記得自己回家後,應該是一盞燈也沒有開過,不可能會有光線從房門外照進來。

「或許是我記錯吧」,我心裡想著:「回家時我心緒不寧,可能在上床前去過廁所,卻忘記關燈。」我決定出去關燈,再回房間繼續睡覺。當我模模糊糊打開房門,探尋哪裡沒有關燈,卻發現全屋的電燈根本沒有開著。房外除了那道微弱的白光外,其餘都是一片黑暗,而且我記起屋裡的燈色都是淺黃色的,根本不是白色。

我不禁生起一陣涼意。有時最可怕的事物並非妖魔鬼怪,而是日常你見慣的東西,忽然變得陌生異常。這個房子我已住了一年,家中所有擺設都是我一手佈置,每次回到家裡,我都會有莫名的安全感;但這時我卻對它感到恐懼,它變得不再熟悉,它彷彿即將變成巨獸,要把我吞噬。我想走回房間,當自己有幻覺。但那道白光卻如此明顯(雖然微弱),我不能視若無睹,否則回到房間後我還是會想著它而無法入睡。我需要瞭解發生了什麼事。我戰戰兢兢地走向大廳,因為光線是從大廳傳過來。

走廊很短,但我還是走了很長時間。我貼著走廊的牆壁,以非常懼怕的心情與緩慢的速度走向大廳,同時我發現這道白光愈來愈亮。正當我快走到大廳之際,這道白光已強得像是日出時的亮度。原來,這真的是晨曦的光線。當我走到大廳,我發現窗外的天已亮,那道白光不過是窗外照進來的陽光,方才我神經緊張、大驚小怪了一場。

就在我鬆一口氣的時候,房間忽然傳出巨響,心情稍微平復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再度嚇了一跳。但瞬間我便想起這不過是房間的鬧鐘聲。我不禁笑了一笑,笑自己膽小如鼠,雙手拍一拍打自己的臉頰,心想一定是個人太疲倦,應該回房間關掉鬧鐘繼續睡覺。

就在我懷著放鬆的心情轉身準備走回房間,房內又傳出了男人打呵欠的聲音,而且這聲音似曾相識。「這他媽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心裡爆出髒話,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:「為什麼有人會在我房間?是賊人嗎?但我房間的窗子是鎖死的,賊人不可能從窗外爬進來。這他媽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已經惶恐不安,但理性卻無助我冷靜下來,反而引導我發現另一個恐怖的真相:我忽然意識到剛才房間看到的慘白光線,根本與日出時的白光不同;那麼,我剛才看到的光是什麼?

我開始胡思亂想,想起剛才正在睡覺,會不會是我根本沒有睡醒,現在只是發夢?然而,眼前身邊的景物卻如此真實。雖然電視劇集裡總有主角分不清真實與夢境的情節,但這不過是虛構故事的描寫手法罷了。我又怎可能分不清夢境與現實。我明顯不是在做夢,而是在現實之中。但在這非夢的現實之中,卻出現了超現實的情節。

正當我害怕得不知如何反應的時候,我聽到房間裡的人關了鬧鐘,似是收拾東西,準備離開房間。我嚇得二話不說地逃進廚房,躲在廚房裡一個暗角位,那裡能夠藏到一個人,只要那個男人不走進廚房,便不會看到我。我蹲在那裡,開始揣度如今遇到的情況:也許剛才我走出廳,那賊人剛巧從廁所的窗門爬進來,然後走到房間,所以我才沒有發現他。

房間傳來開門聲,腳步聲從走廊傳過來,而且愈來愈大,似乎他要走去大廳。我偷偷探頭望向走廊,當那個男賊人經過走廊,我便可以看到他的容貌。腳步聲愈來愈近……當我看到他的時候,幾乎叫喊了出來,直至我能夠冷靜地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驚慌,第一句在心中出現的是:「那個男人是『我』。」這他媽的是我,樣子、高度、身型,完全和我一模一樣。剛才的呵欠聲,也和我以前聽自己錄音時的聲音一樣。

語言確定了眼前的事實,令我又再度陷入崩潰的狀態。腦海除了彈出一句句無意義的髒話外,什麼都想不到。幸好在我醒過來前,那個男人,亦即是「我」,沒有發現我的存在,出門離開了屋子。我不知道自己發呆與發抖了多久,直至對恐懼開始感到麻木,我才懂得思考剛才遇到的事情。

我想了很多可能性,最後的結論是:那道慘白的光線也許是一道時空隧道,帶我去了另一個平行宇宙。這個宇宙有另一個「我」正在生活,剛才我碰到的就是另一個「我」。雖然這結論很荒謬,但因為他實在太像我,而且除了我以外,根本沒有人來過我的屋子,但他對家裡的擺設顯然非常熟悉,彷彿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。我想起之前看過的電視劇集,主角到了另一個平行世界,看到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的劇情。我想自己現在遇到的情況與劇集裡的主角差不多:我意外來到另一個平行世界,並在剛才遇到了另一個自己。

當然,這只不過是假設。我必須弄清楚真相。我在房間換上衣服,戴上帽子與口罩出門。沿途間,我發現自己所身處的環境,不論家裡或家外都與自己原本所身處的世界一樣──我愈來愈確信自己身處另一個平行宇宙,同時我愈來愈害怕,害怕自己能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。

我在平時會吃早餐的餐廳附近,發現那個跟我一樣的人正走進那間餐廳。雖然他的外貌完全與我一樣,甚至他叫的早餐也跟我平時吃的一樣,但他充滿朝氣活力,只有這點上與我不同。我偷偷看著他,開始心裡盤算著計劃:我要安排一個合適的場合出現在他眼前,讓他不致驚慌與大聲呼叫,並告訴他,他另一個自己,亦即是我,不知為何來到這個平行宇宙,希望他能幫助我。

畢竟他是「我」,這世上我唯一可信賴的人也只有他。假如我在這世界告訴其他人,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,他們一定會一笑置之,或者把我當成神經病。假如我突然和他一起同時出現在人前,也會嚇死其他人,驚動警方。我可不想被當成是易容的罪犯而坐監,或是突破時空的科學怪人被研究。所以我決定偷偷跟蹤他,等到只剩下我倆的時候,才上前跟他會面。

我足足跟蹤了他兩個星期。雖然中途出現幾次我們獨處的機會,但我還是不敢上前跟他會面。我怕他以為我是偽裝成他的壞人,對他圖謀不軌。不過,在我尋找恰當的時機與他會面的同時,我開始被另一樣事情轉移視線:他其實與我頗不同。

他能夠自在地與餐廳的店員閒聊;他對父母很好,每星期請他們吃飯,聚會裡也很關心他們的健康、生活,他們亦為兩個兒子感到自豪;他晚上不會只到同一間快餐店叫同一款套餐,他會周圍嘗試不同菜式,有時更會在放工後與其他同事吃飯;有次他下班,我裝扮成遺留東西於是折返公司的他。在公司裡,我旁敲側擊地查問同事關於他的事情,發現他與上一任上司爭吵過、辭職後,加入了這公司,並努力工作,深得現任的上司信任,同事們都很喜歡他;前幾日,他更認識了公司新來的女同事,並成功跟她約會……

我愈來愈覺得他不是我。他總是笑面迎人,我則死氣沉沉;他受人歡迎,我則生人勿近;他生活、工作遇到困難,別人會鼓勵他、幫助他,我則獨自面對所有問題。我和他明明是同一個人,為什麼我原本的生活那麼無聊與失意,但另一個自己卻生活得充實自在? 我開始懷疑他的身份。我在想,會不會自己根本沒有去到另一個世界,仍在原本的世界之中,只是他偽裝成我,過著舒適的生活,而真正的我卻被眾人丟棄?

當時間又過了兩星期,我愈來愈覺得這才是真相。我根本沒有到另一個宇宙,他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大賊,盜用了我的身份。他的樣子、身型、聲線雖然像我;但畢竟不是我。他的個性、待人處事的態度與我有很大差異,況且同一個世界裡怎可能出現兩個自己?可恨的是,我的父母、朋友竟然不認得我,把他當成我,並以禮相待。難道原本的我真的那麼面目可憎?我想到這裡,就感到莫名的鬱怨。為什麼我會落得如此下場?這兩個星期為了不露行蹤,左閃右避,只能睡在家裡附近的骯髒賓館,無法露臉見人;然而,這個冒充我的人卻快樂自在。

我實在無法容忍冒充自己身份的人在風流快活,真正的我卻在旁邊眼光光看著他在充幸福。更難以忍受的是,我察覺到自己一邊在妒忌他,另一邊廂卻覺得他現在的美好生活是他應得的。

我的存在好像變成了錯誤。如果人生追求的是理想與完善,而現在他成就了我原本理想中的自己;那麼,我是否應該從容就義,讓他代替我生活下去?不,不可能,即使在別人眼中的他,即我,是一個幸福的人,但我絕不接受這種想法,因為這意味著只有一條路可走。

我一定要取回自己的身份。我決定潛進家裡的大廈。我的樣貌與他一樣,大廈管理員應該不會發現異樣。我可以躲在後樓梯等他回家,把他捉住好好教訓一頓,然後把他拉到警館查辦。下手的好時機終於出現。今天他下班後與女同事約會,應該會玩到很晚才回家。夜深人靜,家門外的走廊應該不會有人,只要我能夠把握時機從後撲過去,把他制服,厄運就能結束──當時我是天真地這樣想。

大約晚上十一時半左右,他終於回來了。我偷偷躲在後樓梯的防煙門後面,把門推開少許,從門縫中見到他站在屋門前。正當我以為他會如常在公事袋裡找鎖鏈,我便可以趁機撲過去之際,他忽然望向防煙門,亦即是我匿藏的地方。我被他這舉動嚇得驚慌,正想著自己的行蹤是否敗露時,他帶著半點確定半點疑惑的語氣地問:「你是否在門後面?」

本來想先發制人的我,萬料不到他會在此時問這道問題。「為什麼他會知道我在門後面?難道他老早察覺到我一直在跟蹤他,還是我剛才推門時不小心發出聲響,令他發現有人躲在門後?但如果他剛剛才發現,應該不會這樣問才對……夠了,別再想了,現在他已經知道我在門後,我應該逃走,還是推門而出,奮力把他擊倒?我能否做到?」正當我思緒萬轉時,他又施展第二次突襲,「我知道是你……你不用逃。我們進家內再談,來,有事好商量,你先別激動。」他的聲音略帶沙啞。

然後,他拿出鎖匙打開門,走了進去,並沒有把門關上。雖然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,但既然他已知道我的存在,我也只好硬著頭皮與他正面交鋒。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內,生怕自己一進門,會被他偷襲。然而,我是想多了。我一進門,便看到他站在大廳裡近窗口的位置。我進來後,他便轉身望向我,我亦打量著他。他全身發抖,似乎比我更害怕現在的情況。

我站在他面前,約一道門的距離。我是第一次站得這麼近看他。眼前的人無疑是「我」,無論是從臉部的輪廓,五官、細微的毛孔,以至膚色,都與我完全相同。如果他不是我,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,他是如何可以裝扮得那麼相似。然而,他終究不是我,因為「我」此在,「我」就是在看著他的人。無論他的樣子再像我,亦不過是冒牌貨──至少我必須這樣說服自己。

「你到底是誰?」我質問。

「我就是你啊……」他慌張地說,然後低聲喃喃自語:「我應該早知你會來才對。」

「你別胡說八道,你怎可能是我?這世上怎可能同時有兩個『我』存在?你別亂扯了,快點從實招來,你到底是什麼人?你再不說,我就只好動手把你捉住了!」我大聲地說,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不是在發怒,而是猶豫,因為他的樣子顯得很誠懇──我認得那是自己誠懇發言時的樣貌──如果我再不用聲浪鞏固自己的信念,便會被他的謊話哄騙掉。

他沒有被我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倒,反而顯得更為無奈:「我真的是你,只是……我很難解釋這一切。我知道你現在的狀況。你……是在妒忌我吧?但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已。其實你應該知道的……因為你是我……你應該知道我的狀態……我的內心總是缺漏了一角。我不知道怎樣做才對,我好像怎樣做也無法安穩與滿足……」

「他真的是我。如果他不是我,根本不可能說出這番話。但他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,為什麼還不滿足?」我想著。

他好像察覺到我疑惑的神情,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語地說:「你應該知道的……我不斷反省,思考自己應該怎樣做才對,直至有一天,我好像想通了:既然高不高興,日子仍然要過,那麼不如索性樂觀一點面對。於是我努力改變自己,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,至少讓人感覺到我生活過得愉快……」

「不!」我心底赫然鑽出這個答案,幾乎鑽穿了心臟;但我激動得無法將它化為聲音,向他訴說這個答案。他好像沒有發現我的情緒,繼續自顧自地說:「所以,我要令身邊的人覺得與我相處是一件愉快的事。我做著各種大家喜歡我做的事情、盡力幫助他人,讓他們感到快樂。只要身邊的人感到快樂,我就會快樂……」

「你別自欺欺人了……」我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,打斷了他的說話,「你真的這樣認為嗎?你真的認為只要身邊的人感到快樂,你就會因而滿足了?」

他好像知道我會這樣反應,說:「嗯……你說得對,你果然是我,你知道得很清楚。雖然我生活得看起來愉快,但仍像迷失的船……」

「……卻欺騙自己,只要海面不起風浪,平安度日,就滿足了。」他話沒說完,我便插嘴,「你……我根本沒有改變,沒有改變……」我看著他雙手掩著臉、死灰似的模樣,不禁感到深深的厭惡,尤其是我回想起他日間笑臉迎人的樣子,再與現在的模樣相比,簡直令人作嘔。

「但我已經很努力了,你應該看到的……我很努力了。至少我能令身邊的人快樂,我看到他們快樂,我便感到快樂,難道我還應該不滿意嗎……如果我這樣也算做錯,那麼,你教我怎麼辦,你教我啊……」他忽然走近我,雙手抓緊我的肩膀搖晃著,彷彿如果我不立即吐出答案,他就會發瘋打人。

我被他這個舉動惹怒,用力推開他:「你很討厭,你知道嗎?你看你現在,像什麼話?我看到現在的你,就感到羞恥與生氣。」

他被我推了一推,也發怒起來,激動地指著自己:「嘿,我很令你討厭?你以為你是誰?別忘記,我是你,你亦即是我。你討厭我,亦即是討厭自己。」 他邊說,手指邊轉為指向我,「你與我根本沒有分別,知道嗎,蠢材……」

我非常憤怒,撥開他指著我的手,吼叫:「你說什麼,我才不像你,你不是我,你這個冒牌貨,別偽裝成我,還罵我!你快把我的身份還給我!不然我會宰了你!」他聽後,竟動手推我。我也還以顏色,跟他互相推撞起來。

我們互相推撞了幾下,情緒愈來愈激動,開始互相揮拳,他怒吼著:「好啊,死就死。反正我死了,結果還是一樣。」我被他打倒在地上,頭部撞正地板,痛楚無比。就在此時,我發現褲子後面的袋子,一直藏著用來自衛的刀子。我氣得立即把刀子拔出來,一邊呼喝著「你這個瘋子…」,一邊衝前向他刺過去。他閃避不及,被我刺中心胸,慢慢倒在地上。

我發呆地望著他漸漸失去血色、倒在地上。「我殺了人、我殺了人……」我不斷喃喃自語,腦海變得空白一片之際,一聲巨響突然從耳邊傳來,幾乎要震破耳膜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那聲響實在太響亮,響亮得封了五官感覺,令我無法思考,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。我的雙手不斷亂抓,祈求這聲音停下來。

驀地,一片白光遍佈整個大廳,鬧鐘的巨響又再出現。我隨手按下枕頭旁邊的鬧鐘。當眼睛睜開的一瞬間,我看到房間的窗外滲進暖和的日出之光。

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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