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凝目（五）

綠先生回美國前，以監護人身份將青梧送到一所以嚴格著稱的的私立寄宿學校。學費高得令人咋舌，與此同時也為學生提供最完備的設施和優質教育。校方管束學生的起居飲食，無論學業和康體上對學生都要求極高。許多學生背地裡抱怨，青梧卻默默接受這種生活方式，並且因此而鬆一口氣。

每天早上，他一個人到運動場跑步，然後到教學大樓上課，盡量汲取在這個社會必須懂得的知識。放學到圖書館完成數量極多且艱澀的功課，晚飯前再進行兩小時的拳擊訓練。青梧很快被同學視為怪人，班上沒有人喜歡他，甚至覺得這人很可怕。不過青梧毫不在意，在他眼裡，這夥人只是還未看清世界的傢伙。無論何處所學的，在將來的生活必定有所用處，相比同學每天進行無聊的遊戲和對話，青梧寧願忍耐學校的苛求，並且當成生存必須通過的條件。

 

從夢中醒來，青梧無法馬上和現實接軌，彷彿瞳孔習慣了那單一溫柔的藍色，相比之下，世界過於多姿，構成夢和現實的鴻溝。時鐘指向十時正。結果青梧睡了七個鐘頭。身體還想再睡，不過還是決定起床，心情上不想睡覺。房間還是昨晚的房間，相當豪華的服務式公寓，位處鬧市的中央，居高臨下，可以看見街道已經擠滿車輛。

青梧淋過熱水浴，仔細刮過鬍子，然後做了約三十分鐘的仰臥起坐和引體上升，配合跟後十分鐘的伸展體操，不需要任何器材，卻有效保持肌肉緊實和柔韌度。下午六時約了綠先生，此前還有許多時間。青梧穿上白色Ｔ恤和黑色布褲，架上沒有度數的黑框眼鏡，看起來像一個予人好感的年輕大學生。

他把昨晚穿過的髒衣服放進洗衣機，打開旁邊的冰櫃，發現裡面幾乎空無一物。青梧坐在餐桌前，草草列出採購清單，摺好放進口袋。然後坐在原位，等待洗衣機停止攪拌。

在那期間，青梧試著環視屋裡的環境。房間令人難以置信的安靜，窗戶關得牢牢的，隔絕了鬧市的聲音，只有洗衣機攪拌發出單調的隆隆聲。所有物件一動不動，書本井井有條地放在書架上，地板一塵不染。整潔亮麗的房間。

然後青梧拿出昨晚用過的摺疊式小刀，上面有CN兩個字母。小刀是爸媽在瑞士買回來的。爸媽到瑞士旅行，特別在那兒訂造了分別印有CN和YT字樣的特產小刀。那時候，青梧和葉桐年紀尚小，爸媽怕這種鋒利小刀危險，準備等兩人長大再送給他們。後來爸媽遇害，綠先生帶著青梧回家，尋回這把小刀，用它殺死那人。青梧知道那人仍有知覺，非常痛苦的流血而死。此後，小刀一直緊貼青梧身邊，如護身符般隨他出入。

青梧忽然想起甚麼，用遙控器開著電視，正在播放每日新聞。頭條是北約戰機轟炸中東國家的新聞，接著報導日本發生六級地震，還有國家元首互相訪問的消息，那之後開始報導本地新聞：市民上街遊行、猴子爬到鬧市的樹頂、空氣污染指數創新高等等。竟然沒有關於昨夜火車站的報導。

利落非常。青梧心想。到底他們如何避過警方和記者的調查？算了，無法想像。正如綠先生曾經告訴他，過程和手段並不重要，只要得到想要的結果就可以。

真是至理名言。

十二點零四分，洗衣機停止轉動。青梧把那幾件衣服晾在露台，將手槍鎖在密碼夾萬，從書架抽出一本關於帖木兒的書放進運動袋，然後離開了靜悄悄的公寓。

 

買完東西，約定了送貨時間，青梧離開超級市場，走到附近的咖啡室用午膳。點了芝士漢堡和生菜沙律，從昨夜至今一直沒有好好進食。咖啡室的食物不錯，而且，青梧很喜歡櫃檯前面的掛鐘，時間非常準確，而且設計優雅，讓人看起來很舒服。

點了熱黑咖啡後，青梧從包裡拿出書來讀。書講述帖木兒一手建立自己帝國的事蹟。在他的帶領下，帖木兒帝國先後征服了波斯、花刺子模、阿富汗及蘇丹國，後更大敗當時如日方中的顎圖曼土耳其帝國。帖木兒帝國幾乎重現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汗國版圖。正準備往東攻打中國時，帖木兒在中途猝死，結束其輝煌無敵的一生。

店裡擠滿了客人，許是接近午膳時間，聚集了許多上班人士。青梧全神貫注看書，但憑直覺還是知道有人趨近，他抬起頭，一個年輕女孩正好走到同桌的空座位旁邊。

「請問一下，我坐這兒可以嗎？」

青梧露出友善的微笑，右手示意女孩隨便坐下。女孩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，拉開椅子坐下。她稍微注視了一下青梧，看見同桌的青梧打扮斯文，且正在讀厚厚的歷史書本，好像也鬆了口氣的樣子，舉手要了沙律和熱可可。

青梧假裝專心讀書，卻利用眼角餘光觀察對面的女孩。大概跟青梧差不多年紀，稱不上美女，但氣質不錯。女孩穿著米色樽領毛衣和黑色西褲，眼光毫不修飾的幾次打量青梧。平日的話，青梧儘量避免跟任何陌生人接近，一方面不想，另外也考慮到工作的性質，遇到這樣的情況，早就起身離開了。不過今天身體卻鮮有的慵懶，而且女孩實在沒有任何威脅性，姑且先坐著吧。反正手槍不在身上，而且，一個穿戴整齊的年輕男子，邊看書邊喝咖啡，怎麼說也不可能令人聯想到他昨夜親手送走了世界的某個人。

女孩從手袋拿出小小的本子，封面畫有一顆梧桐樹的素描。樹下有一個少年的剪影，正遙望遠方的海洋。女孩打開本子，在上面快速記下了甚麼，然後合上本子，重新放回包裡。她把雙手放在檯面，無所事事的交疊了幾次，雙眼時而看著青梧的書，時而看自己交疊的手。服務生送上了她的熱可可。她小小的呷了幾口，然後呼了口氣。

青梧把臉從書本抬起來，有意無意間往女孩的方向看去，剛巧和女孩的視線相遇。他已經許久沒有直視過年輕女子的眼睛。在那瞬間，女孩的雙眼彷彿喚起了青梧某部分久遠的記憶，卻一時沒法抓住那隱約的畫面。女孩露出友好的微笑，青梧暫時把視線移開，舉手要了另一杯黑咖啡。在那之間，青梧想起，假如葉桐仍然活著，或許會長成對面女孩的這個模樣。

青梧合上書，收到袋子裡，然後抬起頭。對面的女孩不可能是葉桐。青梧想。雖然十年不見，但不管容貌怎變，假如對方是葉桐，他都有自信一眼看出來。女孩好像發覺了青梧的視線，有點不自然地挪動一下身體。

「你喜歡樹嗎？」青梧問。

女孩的身子幾乎是顫動了一下，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，花了一點時間望著青梧。

「樹？」

「因為剛才看見你的本子，所以覺得你可能喜歡樹。」青梧一邊說一邊朝女孩的手袋指了指。

女孩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。「那個。是的，我喜歡樹。」

「本子很漂亮。你自己造的嗎？」

女孩點點頭。「那是我的速寫冊。」

青梧迎視女孩的目光，以恰當的角度牽嘴微笑，露出由衷讚許的神情。只要願意，青梧可以讓初相識的人對自己抱有好感，他有這個能力。

「不好意思，忽然跟你聊起來。因為現在好像越來越少人喜歡樹。」

這時候，女孩臉上的警戒已經褪去，但仍然留有某種被撼動的困惑。

「你呢？也喜歡樹？」

「梧桐。」青梧說。「我也喜歡梧桐樹。」

女孩再次凝視青梧。

「梧桐樹。當然了。落葉喬木，葉面光滑，夏季會開黃綠色小花，原產於中國和日本。」她喃喃說道。

青梧心裡重覆了一遍女孩的解說。簡直像會走的百科全書。

看見青梧一時無語，女孩的臉龐微微紅了。「對不起，因為工作要求解說不同的東西，不小心習慣了。我這人緊張起來，就有點奇怪。」

「不，你懂得很多。」

女孩搖搖頭。「只是湊巧讀書比較多。你剛才看的那本書，我也讀過。寫得很出色，角度精闢，而且用字準確。」

「用字準確。」青梧重複說。

「好的歷史書，內容當然重要，但也必須講究文體，詞語要多樣化，不然吸引不了讀者。」

「恕我冒昧問一下，請問你做哪方面的工作？」

「我在一家私營圖書館當管理員，也兼當導覽。因為人流不多，所以常常可以讀自己喜歡的書，有時也會畫些速寫。」

「私營圖書館？」青梧不知道這城市有所謂私營的圖書館。

「就是那種會員才可以進去的圖書館。說是會員，好像也只有四十個左右。就在旁邊那棟大廈頂層。藏書量非常豐富，而且都是些普通圖書館找不到的書，有些甚至是絕版的名貴珍藏。」

「甚麼人會開這種圖書館？」

「這種圖書館？」

「沒有貶義，只是對我來說相當新鮮，簡直像古希臘的圖書館，進去的人不是貴族，就是阿里士多德或柏拉圖這樣的學者，全都被篩選過才可進內。」青梧解釋說。

「比喻很貼切。」

「所以，誰開辦這個貴族圖書館？」

「這我也不知道。只知道那人非常富有，而且喜歡閱讀，於是想跟人分享自己珍貴的藏書。不過，挑選會員非常嚴格，通常是上流社會，而且對文學有相當認識的人士，要不就是大學的學者。」說到後來，女孩的語調略帶不滿。

「嗯哼。」

「我只是覺得，他該讓更多人見識出色的書籍。」

「這種人，法國大革命年代會被送上斷頭台。」

女孩愉快地笑了。「你喜歡用歷史來理解世界的事情嗎？」

「因為發生過的總比未發生的容易理解。」

「發生過的總比未發生的容易理解。簡直像先古哲人說過的名言。」

「是嗎？」

「可以的話，真想帶你參觀一下圖書館。裝潢非常講究，置身其中已經是一種享受。而且，你喜歡閱讀，一定大開眼界。」

「不過，我屬於最底層的農奴，所以進不了圖書館。」

「我很想帶你這個農奴入內，可要是被發現私自帶人參觀，會被罵得很凶。」

青梧點點頭。兩人各自呷了一口面前的熱飲。

女孩用指尖碰了碰眉頭。「你的咖啡好喝嗎？」

「有咖啡香味，而且不會過於苦澀。」

「那樣的話，我該點咖啡。下午有時很難熬，無時無刻得抵抗睡意。」

「不過，你喜歡這份工作。」

女孩點點頭。「沒有比與書藉相伴更愜意的事情。」女孩頓了頓。「我猜，你是自由工作者之類。」

「為什麼？」

「給人的感覺、樣貌、說話的語氣。對嗎？」

「猜得差不多。」

「差不多？」

「唔。」

「看來你不想說。」女孩微笑說。「感覺有點不值。畢竟跟你說了這許多，你應該作為回禮，談談你工作的事情。」

「對不起。不是刻意隱瞞，不過有點難以說明。」

「算了。很開心跟你聊天。」女孩看了看錶。「可惜差不多要回去。對了。你是不是常常跟不認識的女孩搭訕？」

「不是。」

「騙人的吧？」

「不瞞你說，我已經好久沒有跟人聊天，不管是男還是女的。」

「習慣了獨處？」

青梧點點頭。

「卻可以跟我談上這許久？為什麼？」

「我也不懂原因。」

女孩凝望青梧良久，然後笑了。「我猜你跟所有女孩都是這樣說的。」

然後，她在餐巾上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，放在青梧面前。「我不是隨便的女孩子。不過挺喜歡跟你聊天，或許找天出來吃飯也不錯。你覺得呢？」

青梧笑了笑。

「得走了。我想，我們會再見面的。」女孩站起身子，離開了咖啡店。

女孩走後，位子仍然殘留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。青梧看著面前那張餐巾，上面有小小的黑色數字，留了姓名。阿亦。青梧喝光了面前的咖啡，要了續杯，想了想，然後伸手把餐巾摺好，放進口袋。

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