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門而開的是個老人,從他的皺紋分佈看,終歸有七八十歲,與吳皮爾要找的人甚為不同。
「我是出版社的吳皮爾,約了孫博士。」皮爾借機看看單位的陳設。這老人好像知道他心意般踏前半步,剛好完全阻擋皮爾的視線。
這老人跟皮爾生得一樣高,都是一米七五左右,體重看來比七十公斤的皮爾要重大概五公斤。
「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。」
「不好意思,剛才路上有點阻礙,遲了一些,還望多多包涵。」
「是嗎?這裡不好找嗎?你先在這裡等吧。」說罷退後幾步,讓出一條路來。皮爾就坐在會客室一張三人沙發,看著這個老人上樓去。
大概三分鐘,老人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下來,皮爾一眼就認出,這個是他要找的孫明祿博士。孫明祿博士穿一件灰色的舊西裝,腰間有些發福。然而,老人扶著他下樓好像毫不費力。
吳皮爾忙站起來,與孫明祿握手。
手又濕又冷,有種死魚的感覺。
「孫明祿,幸會。」
「吳皮爾,久仰大名。」
孫明祿握完手就立即坐在斜角的單人沙發,好像站一會就已經十分疲累。
「這位是金唯,是我的司機兼,兼管家吧。基本上我的起居飲食,都是由他打點。」金唯目無表情,肅立一旁。
「你要喝點甚麼嗎?咖啡?茶?」
「孫博士太客氣了,我要杯咖啡好了。」
毋須孫明祿吩咐,金唯就離開會客室,不久就拿了一壺咖啡、兩隻瓷杯和一碟餅乾進來。
「吳先生,我剛才三點就吃了下午茶,你慢用吧。」
「您叫我皮爾好了。」皮爾喝了口咖啡,不禁驚嘆,他從來沒有喝過如此淳厚的咖啡。
「那我們開始吧。」皮爾從手揹袋取出一本筆記簿還有一支走珠筆。
「你是想知道當年大戰的事吧。」
「正如我在電郵中說明,我想知道是當年突擊隊的事蹟,還有孫博士您在這件事中的角色。」
「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啦,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國家一直是強鄰在旁,人口是對方的十分之一以下,果然一次擦槍走火,釀成全面大戰。
「其實我也不是軍方的人,後來加入基因改造突擊隊這個計劃才知道,原來第一天我們的常規軍已損折超過三分之一。總統馬上下令,啟動改造人量產計劃。」
「那您就是這個計劃的主要科學家之一?」
「皮爾,你知道我的研究專長是甚麼?」
「是的,是基因工程吧。」
「嘿嘿,對,果然做了一點功課。哎,老金,這個故事可長來,你這樣站著可不行,拿個杯子,你也喝口自己調的咖啡吧。」
孫明祿未等金唯回來,就說:「這個改造人計劃其實是大戰爆發前十年已經啟動。你也知道我國人口不多,軍方很早就明白士兵不足的問題,於是就找我們這些科學家談,我很榮幸,是他們找的其中一人。
「開始的時候,我們討論的是複製人,利用一個優秀士兵的基因,複製出一整隊甚至一整連的士兵出來。可是呢,很快就有人計算出糧食的問題,於是提出利用基因改造技術,製造出一批超級戰士。」
老金捧著一隻麥克杯回來,坐在孫明祿對面的單人沙發。
「這個超級戰士的定義是甚麼?」皮爾問。
「軍方的要求有四個,成長快、協調強、目標小、骨強肉壯。」
看到皮爾一臉不解,明祿再說:「軍方想縮短士兵的生產周期,同時要戰鬥力強大。目標小呢,就不容易被敵方的武器擊中。」
「那是否每個士兵都生得一模一樣?」
「我們早就辨識出那些控制身高體重、骨骼肌肉的基因,加以操弄,其餘都按照原來的精子卵子,進行受精。」
明祿喝了一口咖啡,作出一口舒適的嘆息:「初代士兵產生了,我們整個研發團隊都興奮死了。他們一出生就已經有五歲的軀體,幾天後就可以走路,一星期已經學回說話。五年後進軍校,八年上戰場。」
「軍方對初代的反應又如何呢?」
「很好哦,我們第一批有五十人,軍方把他們佈置在敵人的後方進行突襲干擾,他們平均殺敵多達二十人,不出一個月就把敵人推後六十多公里。」
「據我資料所得,初代佈放了半年,就有一段時間沒有利用這些改造士兵。吳博士可以確認這點嗎?」
「是的。初代的生長因子太過活躍,令他們衰老得很快,不久就成了五十多歲的模樣。」
「他們這個狀態,還可以上戰場嗎?」皮爾喝完咖啡,把空杯子放在茶几上。
金唯不用明祿吩咐,就為皮爾添了咖啡。
「是可以的,他們也許眼睛差了,手腳關節沒以前那樣靈活,但依然比沒經基因改造的士兵會戰鬥呢。」明祿也喝完手中的咖啡,示意要金唯不要再添。
「不過,軍方認為讓一群貌似中年的士兵在前線,會影響士氣,也怕敵方會大做文章,所以要求我們解決這未老先衰的問題。」明祿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銀壺,擰開鈕子喝一口。
「第二代的衰老慢了,不過成長也慢,要十二年才養出一個軍人。我還記得刑鋒少將把我們整個研究團體召來,罵個狗血淋頭。他說在高中招兵,訓練五年,就可以上陣殺敵了。我現在回想,他說得蠻有道理的,當時經濟很差很差,年輕人從軍是個不錯的選擇。」
「這位刑鋒少將,就是後來的國防部部長吧?」
「對,他就住在六號那一棟,老金你知道嗎?」
金唯搖搖頭。
「第二代完全失敗之後你們怎麼辦?」
「繼續研究啊,還可以做甚麼。政府派下來的經費,好像是用不完似的。為了保家衛國,經濟民生不顧了。我點過,國庫的儲備,總共有三分之一投到這個項目來。初代出產時,我那個團隊只有三十人,研究第三代時已經超過三百人。可是,人多不等如有成效,基因改造這玩意可複雜,尤其是人類這樣複雜的動物。你顧得了成長速度就阻不了衰老快,兩個好不容易取得平衡,軍人有可能不夠強壯,更甚是一出生就有個不治之症,軍隊要了也沒用。所以,第三代的研究花了好幾年的事情。」明祿又在銀壺中喝了一大口。
「最終結果呢?」
明祿臉上的皺紋突然深了許多:「第三代,是整個團隊的努力結晶。它不但克服了成長和衰老的問題,而且作戰能力奇高。」
「聽說展示這一點,你們在軍方面前做了一個測試。」
「對。」
「這個測試涉及安排第三代與初代作一場對抗鬥。」
「對。」
金唯放下麥克杯,倚前身子,雙手交叉托在下巴。
「雙方知道對手的情況嗎?」
「不知道,我們告訴他們有另一隊敵軍潛入邊境附近的樹林,所以派遺他們剿滅對手。」
「可以說一些詳情嗎?」
「我記得,那天是秋冬之交,還下著毛毛細雨,溫度驟降。這些對初代和第三代都不構成問題。研究團隊和軍方代表在控制室,看著面前的五十個電腦熒幕。它們顯示都是兩邊頭盔攝錄機串流過來的影片。40個久經戰陣的初代對10個第三代。
「一開始很平靜,很漫長,兩邊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走著,自動步槍指著不同方向。然後,控制室的揚聲器發出砰砰幾聲,嚇得大家都跳起來。一小隊初代遭遇到兩個第三代。
「起初,我們以為會是一場持久的拉鋸戰,豈知砰砰砰三聲,三個初代傳來的畫面都是地面的雜草。第三代的畫面就在高速移動,大概可以想知他們像猴子般在樹林間跳來躍去,一會兒就殺了十個初代。
「餘下的戰鬥也是差不多,一兩個第三代幾個起伏,就潛到初代的後邊,或以手槍或以軍刀,一個又一個把他們殺死。初代連求救的機會也沒有。我們以為會長達四十五分鐘的戰鬥,不到十五分鐘第三代就佔盡優勢,只有三人被流彈擦到受了輕傷而已。初代則只有一人生還,留下三十九個橫線的心電圖。」
三人都沉靜下來,金唯幫皮爾和自己添了咖啡。明祿喝了一口銀壺裡的飲料,臉龐紅起來。
皮爾問:「那賸下來的初代呢?」
「那人一直躲在樹木,沒人發現。第三代退出樹木,坐上吉普車回去研究所。轟隆轟隆,十個畫面一片混亂,我們聽到第三代大叫我們被炸彈襲擊,甚至有人要求控制中心增緩。我們的航拍器捕捉到這一刻。
「兩輪吉普車被炸至翻轉,生還的第三代慢慢爬出來,然後樹木那邊傳來步槍連續射擊的聲音,剛以為逃出生天的第三代帶著一陣血花倒下來。最後一個第三代左腿斷了,在地上匐匐拖著條血路,那個初代踩著他脖子,手槍在頭上轟了三下。十個第三代統統斃命。
「這一隊第三代死到臨頭,也不知道栽在甚麼手上。其實,就兩個字,經驗。那賸下來的初代不論戰力人數,均遠不如對方,就趁對方一時大意,給予致命一擊,厲害厲害。」
「克服比自己厲害的敵人,本來就是人類的生存法則。」金唯說。
「那這次測試,對開發第三代有甚麼影響呢?」
「關係就大了,這次作戰的結果,令軍方徹底地改變對改造軍人的看法。擁有壓倒性基因優勢的戰士,不一定是最好的軍人,戰鬥經驗也舉足輕重。」
金唯冷笑幾下說:「連要同袍互殺這種測試也想得出來的人,不見得有長官的常識吧。」
明祿橫了金唯一眼:「這個決定可是刑鋒將軍下的,我不敢質疑他的決策,你也不用多嘴。」轉頭向皮爾說:「老金這個意見,千萬不要寫在書裡,拜託。」
「這個當然。」
「嘿嘿,我猜軍方代表被第三代的硬實力震撼了,以為基因改造就是一切。所以呢,我們在後繼,就有新方向。」
「不好意思,孫博士,我可以插一句嗎?」
「請說。」
「在開發第三代時,大戰的狀態是如何呢?」
「唔……」明祿沉思一會說:「膠著狀態,當時敵軍已被初代逐出國境,可是我們的正規軍也無法打進對方的要地。刑鋒將軍說,總統希望一舉打跨鄰國,令其不能翻身。」
「就是說開發第三代不是為了保家衛國,而是為了入侵他人之領地。」
「皮爾,你這個說法就不對,我國膽戰心驚了一個多世紀,這次對方先來侵犯,我們成功反擊,乘勝追擊是正常吧。我不是軍事家,戰略並非我專長,還是繼續談第三代的事情吧。」明祿又在銀壺喝了一口。
「孫博士,今天有點喝多了。」
「只怕是了,今天有位年輕人問我這些陳年舊事,你就由我吧。」
「怕您睡不安寧而已。」
「我只怕越扯越遠啦,皮爾。軍方對第三代的要求,並非要一個素質很好的人給他們訓練,而是要一個可立即上戰場的現成軍人。
「所以我們得跟軍校合作,令第三代付運前,已具備軍方要求的各種戰術部署。然而,與初代那一戰的大敗,令我們明白這些訓練必須由孩童時代開始,就像下棋,從小培訓成為大師的機會,要比平均高很多。
「不過,戰鬥又如何在軀體未完全成熟前訓練呢。我們採用虛擬作戰……」
「就是讓他們在虛擬實景中作戰嗎?」
「對,這個是軍校那邊提供的新技術,好處有二,一是不用等士兵長大就可以感受戰鬥是如何一回事,二是可以在睡夢中進行。成年的軍人一天可以進行三次作戰練習,第三代一晚已經可以做50次虛擬作戰。
「直至身體可進行作戰練習,第三代已有相等於100多年的戰鬥經驗,我們可肯定如果再進行第三代與初代的對抗戰,第三代肯定大獲全勝。」
「孫博士,我有個消息來源指,第三代有十分嚴重的創傷後遺症,甚至在正式上戰場前已經出現,您可以確認這個情況嗎?」
明祿雙目中略有的酒意消失得無影無蹤。「你從哪裡聽見這些情況?」
「我不能告訴您我的消息來源。」
「老實說,也不能說全錯。第三代之中確實有小部分有精神問題,我們好快把這歸因於長期的虛擬作戰。可是,我們付運的第三代絕對沒有這個問題。我自然沒有告訴過軍方這個問題。50個第三代一下場,就潛入敵方的首都,一晚殺盡幾乎所有官員,迫他們跟我國議和。」
「怪不得你們慶祝多天。」皮爾臉上蒙上一層陰霾:「我倒聽說第三代沒有甚麼好下場,大部分在和平後自殺了。」
明祿左頰的肌肉牽動幾下:「皮爾,不要覺得我持老賣老,你這個消息來源真的很有問題。」
「我這裡有份報告,是研究所的前員工給我的……」說著皮爾伸手入斜揹袋。
拿出的是柄九毫米手槍。
在槍管未指向明祿前,一隻老人手搭上皮爾的肩頭,硬將他扳過來。
子彈打中了側邊,同時金唯的身體後飛,壓爛了剛才坐的單人沙發。
皮爾再瞄準明祿,正要按下扳機,左肘先軟下來,然後是右膝。九毫米在他手上似乎變得沉重無比。他頸上爆出青筋,也抬不起右手。
金唯從後撲上,在半空中已奪過手槍,落地時扭斷了他手腕。金唯右膝頂在皮爾後頸,令他全身動彈不得。
「就在你跟我第一次通訊,我已經知道你不是記者,是第三代。」明祿冷笑,踉蹌地站起來。
「你這三代,為何要殺我來著?果然,你們每個都有25歲的外表。」
「替同袍報仇。」皮爾抬起頭,旋被金唯按下去,頸骨發出格格聲。
「我賜你們生命,這樣報答我嗎?」明祿轉身走開,回來時多了一支針筒,裡面是透明液體。
「那個是充滿惡夢的生命。儘管我們被訓練成對血腥暴力無感,但潛意識早就深深烙印。這十多年來,我們每晚都夢見被肢解的一個個士兵,被槍械打成蜂窩般的敵人,肝腦塗地的戰場。許多人抵受不住而嘗試自殺,但你也知道要殺死我們有多難。有人在家中自焚,房子塌下來,他在頹垣敗瓦中爬出來,發現自己全身被燒成焦炭般卻沒有死。最後他奔出馬路,被一輛貨櫃車輾過才死絕。」
「唔,難怪的難怪的。」明祿未等皮爾回應就蹲下來,把針筒刺進他的頸大動脈,把液體注入皮爾體內。不久,皮爾雙目開始混濁,他深深吸口氣,全身抽蓄幾下,慢慢呼出那口氣,然後就再也不動。
「好啦,老金,完了。」
金唯雙手握著皮爾下巴一分,扭斷頸骨。「這才是死透啦。」
明祿一口喝盡銀壺子餘下的酒。金唯收拾茶几上的咖啡壺和杯子,回來時看了皮爾的屍體一眼,接著說:「這個第三代退步了,跟當年在樹林中的差遠了。」
明祿冷笑說:「若非我在咖啡中滲了酒,這時候倒著求饒恐怕是我們兩個老東西。」
「呀,莫非,這跟他們的神經系統有關?」
「第三代接受過多虛擬戰鬥,神經系統特別敏感特別脆弱,酒精對他來說,算是個資訊泛濫,一下子就當機了。所以他們當軍時是不碰酒的。」
「這個缺憾,是你特意安排吧。」
明祿笑而不語。
老金單臂撈起屍體,放在肩上,走到門口,回頭說:「孫博士,剛才你說刑鋒將軍住在第六座,是真的嗎?」明祿點點頭。
「處理完這傢伙後,我想探探他。退役後,我沒有跟他見過面,恐怕他也很久沒有遇見過一個初代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