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釣魚爺爺的談話，最後不歡而散。我不明白為何爺爺為何要說這種話。只要滿足現狀，自然會快樂起來。於是，我不再多想釣魚爺爺。人老了，自會發起牢騷。回到教堂，我跟少女一起欣賞弄好的屋頂。我看到天花新造起的雕刻，宏偉脫俗，心情很快開朗起來。
隔一個星期的某個早上，店主沒有如常帶新人來到教堂。取而代之，是火車車長。他看見我，爽朗地笑了。
「小伙子，好久不見，畫眼好玩嗎？」
「還好。駕火車也好玩吧？」
「一點也不，而且最近火車走得沒從前快，我想它自己也很沮喪。」
「你從前常常說它是你的寶貝。」少女說。
「和寶貝相處日久，自不免萌生厭倦。」
「所以，你跟店主換了位置？」少女吃吃地笑道。
「是真的話我倒十分願意。開飯店怎樣也比開火車有趣。每天對著那副只懂發牢騷的引擎，很煩人。」
「店主哪裡去了?」
「說正經的，他要先辦要事。」
「要事？」我問。
「去見長老了。」
少女瞪大眼睛。「發生大事了？」
火車車長搓搓手掌，想了一會，飛快地看看身旁，確保沒有別人，然後點了點頭。「不要告訴別人。燒餅店的老闆被捉住了。」
「釣魚爺爺？」我跟少女幾乎齊聲驚問。
「昨夜他想渡河，被捉住了。」
少女跟我一樣，嚇驚得說不出話來。自上次談話之後，因為新人比較多，忙於畫眼，沒有到燒餅店找爺爺聊天。當然，我也害怕一旦過去，他會繼續說奇怪的話。
「他竟然在屋後掘了地道，直達河邊。聽說他曾經當過工兵，看來技術倒沒有生疏。」
我點點頭。「之後呢？」
「可是，或許因為老了，走著走著沒有力氣，渡河時滑了一跤，被士兵發現。」
「地道也掘了，那麼，爺爺他計劃很久了。」少女傷心地說。
「沒錯。」車長的神色也有一絲黯然。
「因為店主也是白河的市長。長老叫他過去，想了解為什麼有人逃走。」少女向我解釋說
「釣魚爺爺現在怎樣？」我問。
「被關起來。畢竟他們早已說明，任何人都不可以接近河。這是白河唯一的禁忌。」
「到底越過了河，會有甚麼事情發生？」我問。
「別去想那麼危險的問題。」車長大聲說道。「真的，不要去想。一旦你著迷去想這件事情，說不定會步上釣魚爺爺的後塵。」
車長走後，我又開始忙於畫眼，少女則如常打掃，替暖爐加柴，還有燒水諸如此類的工作。我們都沒有談起爺爺的事，只是忙著手上的工作。今天，有十四個新來的人，我畫完眼已經是下午五時多。我左右移動頭部，拉鬆頸部的肌肉。少女把柔軟的手放在我的肩上，緩緩打轉著指頭，替我按摩。
「今天辛苦了。」她溫柔的聲音總能消去我的疲勞。
「你也是。」
「要不要跟我一起上去敲鐘？」
「當然好。」
由於教堂比白河其他房子高，站在教堂的鐘樓看出去，整個白河村莊幾乎盡在我們眼底。少女拿著木樁，一下一下打在大銅鐘上。鳥從杉木林飛到天上，鳥鳴聲音清晰可聞。四周很安靜。鳥在河的上空拍翼，往河的對岸飛去，過不久又飛回來，牠們的眼瞳閃著奇異的光。我記得爺爺說鳥兒也比我們幸福。今早照鏡時，我發現我的眼一天比一天淺色。
「修屋頂那天，爺爺是不是跟你說過奇怪的話？」少女說。
「你怎麼知道？」我不解地問。
「那天，你回來時神色有些不對。原本想問，但是，我想，你希望說的話，自會告訴我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我應該跟少女說的。說了的話，我們兩人也許可以一起勸服爺爺。
少女拍拍我的手背。「我不怪你。只是，想知道甚麼一回事。」
於是，我把爺爺那天的話都說了。我們爬到邊欄上，坐在上面，雙腳一晃一晃的。
「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？」我問少女。
少女搖頭。「沒想過。這兒不是天堂，我也明白這兒有自身扭曲的地方。但是，除了白河，我已經無處可去了。爺爺是個勇敢的人，他不想逃避。可是，我不能做到他那樣。」
我默默點頭。「所謂扭曲的地方是？」
「不像真實的東西。真實的事物應該平衡相向。哀戚和美好的事，必須均等。」
「但是，這兒只有美好的事。」
「沒錯。不過，我還是喜歡白河的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白河不在世界裡頭。因此，即使這兒再扭曲，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。」
「也不會影響世界的運轉。」
「是的。而且，我覺得，白河需要存在。或許這兒一切盡是虛假。但是，它還是包容了各種美麗的東西。你看那些鳥啊，樹啊，雪啊，還有這片無窮無盡的天空。虛構的假像，也有能力支撐人繼續往前走。」
「但是，從這兒離開的人，真的因著這兒受到傷害。像另一個你。」
「這不是白河的錯。」少女靜靜地說。
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。
「只要勇敢一點，敏察世界的美善，自然能夠好好地活過來。那個我，只是不夠勇敢而已。」
「勇敢。」我說。
「我相信，有很多像白河這樣的地方。白河只是其中一片樂土而已。而且，每個人，心裡都應該有這片樂土。不過這片土地的輕重大小，因人而易。」少女在微風中輕笑起來。「我很渺小的，渺小得可憐。渺小的人就有渺小的願望。我只想每天都一樣，可以上來敲鐘，看日出和日落，累了坐在椅上呷咖啡，再者，你來了我還沒從前寂寞。」
「那麼，我也想一直在教堂陪伴你的。」
「你會的。即使有天有個你要離開，一個你仍然留在這裡。你回到世界，快樂就好了。不要像另一個我，要忍受痛。」
我默默點頭。看白河景色，但願一切都平靜如此刻，我就十分滿足。
然後，我和少女的嘴唇相疊。那一瞬間，我忽然知道，我在白河所要尋求的東西。
未完待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