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講我聽.我寫你看

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4之五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講故佬 我心中的一片樂土

阿亦低頭想了一會。

「我想畢業後,找份工作,每年有足夠金錢和喜歡的人旅行,給點錢媽媽買喜歡的食物,接著就和心愛的人結婚,到遙遠又美麗的國度蜜月旅行,生一個肥肥白白的寶寶。每次我看到年輕夫婦牽著可愛的小孩,三人露出幾乎一樣的微笑,我就感到幸福無比。」阿亦望向城市的風景,說道。「這就是我的夢想。沒甚麼出息,但是,既真切且踏實。」

「青山有青山不改,綠水有綠水長流,沒有出息與否的分別啦。」我說。

「喂,會不會有天不理我?」阿亦說。

「不會。」我說。

「真的?」」

「真的。」

「不會改變?」

「一言為定。」

阿亦滿意地握緊我的手。

「你爺爺吩咐過,要好好照顧我。記不記得?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會聽話嗎?」

我再次點點頭。

「乖乖。那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。」阿亦輕聲說道。

雨漸漸停了。我放雨傘到腳畔。我們的襯衫都被雨水染成深色,渾身濕淋淋的。大雨過後,空氣特別清澄。遠處的高速繞道上,亮著橙色燈光的車輛如一顆顆流星般高速略過。海港上倒映岸上的霓虹燈火,光點像寶石般在海中載浮載沉。海面是披上紅紗的藍綢,摺疊起來,彷彿成了為誰準備的禮物。

「很累。可不可以借肩膀給我休息一會兒?」

「當然可以。」我說。

阿亦從背包拿出大衣,大得足夠裹住我們兩人。

「這是爸爸的冬衣。」她說。

「你的背包看起來沒那麼大。」

「所以說,事物不可單看表面。」

我挨近阿亦,她將大衣攤開,勉強蓋住我們的身體,接著將頭放在我的肩膀。
我的耳垂剛好碰到阿亦軟軟的髮絲。暖暖的。「好舒服。」阿亦說。

「那就好了。」

未幾,阿亦竟然睡著了。我試著喊她,卻沒有回答。不知道會不會感冒。算了,感冒也不要緊,看醫生就好。現在,就讓她安心地睡覺。我想起澄。我無意將澄和阿亦比較。但是,在這種咫尺距離下,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們兩人的氣息截然不同。澄的肌膚總是冷冰冰的,阿亦卻活生生的溫暖。其次,是髮絲的香氣。這樣想著想著的時候,我越益無法遏止對澄的思念。和她一起並肩走路的日子,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。在三水村的那段日子,誠然溫存美妙。但是,一旦我回到這個城市,回想起跟澄在三水村共度的幾天,又仿如幻影。是的,因為阿亦的陪伴,我並不怎麼寂寞。然而,正如她們兩人氣息的不同,她們也不能互相取代。她們最大的不同,在於一個伸手可及,另一個卻留在最遙遠的距離。忽然之間,龐然的哀傷襲上我的心頭。我再次確認肩膀承著阿亦頭部的重量,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。我終於發現了為什麼我無法因為三水村的種種而快樂。回想我們說過的所有話,她現在和我相隔的距離,還有,她看我時的神情。

我終於發現,澄根本沒有愛我。

阿亦遠走非洲。她爸爸的事有點麻煩,看來至少待上兩星期。我無所事事,一個人去游泳,在酷熱的街上如鬼魂般遊走。實在捱不過的時候,鑽進附近的商場或百貨公司,時而看小孩吃冰淇淋,時而看店子櫥窗展出的貨品。每天早餐翻翻報紙,看有沒有合適的兼職工作。某天經過水族館,瞥見魚缸裡結群遊走的小金魚,笨笨的從缸的左端游到右端,復從右端游到左端,如此循環不斷。夏日的陽光在水中搖曳,缸底的沙粒閃閃發光,魚兒們看上去都很快樂,一切那麼美好。

我從未飼養過任何寵物,也未有過這樣的渴望。但是那一刻,我很想要那些小魚。我走進店裡,逐個魚缸觀察,最後選上五條動作最笨拙的魚兒。店主問我從前養過魚沒有。我搖頭。於是,他開始為我灌輸各種養魚的知識。他說我選的全是熱帶魚,水必須保持某個溫度;還要定期換水,否則氮氣過多;換水的時候,要留一半舊水換一半新水;當然也要替缸水打氣;還有很多很多……店長替我在店裡四處張羅。原本以為捧回家的只是裝著幾尾魚兒的塑膠袋,簡單不過。然而,離開店時,塞在我手裡的,卻是兩個大膠袋,盛著不同的器具,包括一個球狀的小魚缸。好不容易回到家裡。我抿著嘴唇,看著眼前這些陌生的東西,還有那幾尾分別裝在小塑膠袋的魚兒。可能舟居勞頓的關係,魚受驚似的在小小的空間裡竄跑。我靜靜望著牠們,直等到牠們靜止下來,重新優雅地在水中漂浮。

我依照店長寫給我的步驟,逐步建立了屬於那些魚的房間。一星期過去了,魚和我摸索了我們的相處方式,換水時也沒有起初的驚慌。在魚缸玻璃的折射下,窗外的天光雲影盡納其中。魚兒像太空人脫離地心吸力般浮沉自如。只要我不走近魚缸,牠們就安靜地游動,沒有喜樂哀傷,專注地生存。佛家說的無嗔無喜,怨愛不興,也不過如此。

好幾個晚上,我輾轉反側,難以入睡,想人和人關係裡的種種微妙。那個水中世界,成了我在家中的視線所在。看牠們色彩斑斕的身軀拖著長長如輕紗的尾鰭,幻若夢境。感覺這個房間,就是我的整個世界了,只有我一人。我拿起筆,寫信給澄。右手沒來由在抖。我用力按住手,寫下我的生活。期末考試我全合格了,就這樣完了大學的第二年。暑假暫時沒有計劃,酒吧我也沒幹了,不是厭倦,只因那裡不再屬於我。接著,我說起那起初。
「這幾天,我想著你。腦海映起初次和你遇見的畫面。我記得那天很冷,跟現在的盛夏相比,儼然兩個世界。現在的我很好,但不是說我不懷念那個冬日的酒吧。和你跟沈堯在酒吧聊天說笑,聽著點唱機的音樂,那是我最好的時光。

前陣子我做了個夢,夢裡的世界只有兩個人,我和女孩,女孩的臉孔已記不起了。我們在一個被雨困住的城市生活。每天,我們走到城樓之上,看絲絲雨線,傾聽沙啦沙啦的聲響。困在城牆之內,我們卻彷彿遊遍天地。在雨點紛飛的街道,我們跳舞;用雙手作水瓢,接住雨水,就喝下去;我們笑我們哭,夜裡偶爾雨會停,我們到屋子的後園看螢火蟲。直到末日那天,是的,不知何故末日將至,我們把街燈都亮起,嘗試留住白天,留住世界。但是,神說,沒有光,世界就隨之黑暗。火球從天而降。漫天飛火,何其莊麗。夢還未完。我說,森林深處有世界的出口。也許.只有跨過世界,我們才可免於覆亡。巨大的黑暗雷雲在頭頂徐徐移動。快下雨了。少女抬頭看天,說道。趁碰擊還有火星辟啦閃動的時候,我們逃離,尋找結束以外的可能性。我們小心翼翼,緊握彼此的手。在雨中我還是努力睜開眼睛,我看見女孩的髮絲因濡濕黏在臉龐。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她前所未有的美麗,我加倍用力去握她的手,直至看見那個超乎我們想像的大洞。

我們到了。

是的。

假如世界有限,那麼跨過世界,我們是否就能生於無限?

也許。

我們可以飛翔?

我想是的。

從此我們了無阻隔,心和心將永遠一起。

我有點怕會永遠失去你。

不會的。無論怎樣,一定不會。

女孩把手放在我的胸口。我們牽上手,朝那未知的空間蹬腿跳下,展開雙手,以最華麗的方式下墮。

接著,夢就醒了。

據說,最長的夢境,以真實的時間計算,也僅十數秒。難以想像,一個世界的起始和終結,不過一個呵欠的時間。醒來後我一直回想這個夢,夢裡的感覺,仍然殘留在我的心中。兩個人的世界。我想起那個沒有臉孔的女孩,然後想起你。我很想念你。前幾天,天氣晴朗得讓人覺得世界真美好,今天卻下起微雨,以致於我心情紊亂,寫下許多不知所云的話。對了,我開始飼養魚兒,並且漸漸喜歡上牠們。看著牠們,我想起你說的蝴蝶世界。記得嗎?那個有鐵路和遊樂場的蝴蝶世界。我為魚兒砌了假山,讓牠們追逐嬉戲;又用恆溫器讓水溫保持在牠們舒適的溫度。但願牠們也喜歡這個魚兒的世界。

分別三個星期,我很想念你。沒有打電話給你,因為希望你有充足的空間。你的生活想必充實。假如你想我來看你,我會立刻跳上火車,來到你面前。我想說的是,我愛你。從三水村回來,我更加確切這樣認為。儘管你不在我的身邊,感到有點困擾。期待你的回信。」

我寫完信後,重讀一遍,卻抓不住自己想要表達的重心。也許,我除了希望她回來以外,根本無話要說。但我還是把信紙摺疊起來,放進貼上郵票的信封。假如人也可以放進信封就好。
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