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許是問題過於唐突。佐藤先皺皺眉頭,然後笑了笑。「這是哪門子的問題?」
「因為你習慣上酒吧。」我說。
「你不也一樣?」
「不同的。我在這種場所打工維生,你卻在這兒消遣。」
「歪理。」
「認真的。」
「人在異地不是特別好受的。」佐藤也認真地說。「寂寞時便會想到甚麼地方找人聊聊天。酒吧就是這個甚麼地方。不是我誇口,大家對我這種日本人總有濃厚的興趣。」
我笑著點頭,有點揶揄地說:「可以跟許多女孩子睡覺。」
「不會的,我有女友。因此不會。在這方面我很堅持。」他正色說道。
「因為你愛她?」
「我也不懂。那像是有東西嵌進你生命當中,無從拔走。你知道,沒有那東西,你將不是你自己,然後,你不得不負著它走。」
我點一下頭,讓他繼續說下去。
「我記得太多她的事。我記得那時在家鄉,我和她常常走到學校的後山頂。她在前走,我走後面。即使到現在,我還清楚記得她裙擺以下的白哲腿肚,很好看。山頂有很多繡球花。她總愛輕輕撫摸花兒,說花兒很潔淨。凝視蔚藍的天空,她說人都需要淨化,摒棄俗世的塵念。她不留戀這個雜亂無章的世界,除了我。她說,在這邊世界她只眷戀我一個。最後,她仍然要去另一邊的世界。但是,就是這許許多多畫面,足夠讓我知道,我們會在分隔兩個世界的門的兩邊,廝守終老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我真的懂。
佐藤呷了一口剛點的血紅瑪麗,皺了皺眉頭。「你是不是會調酒?」
「只是閒時跟沈堯學過。」
「這個調酒師很差勁。」說著指指手中的酒。佐藤拍拍我的肩,逕自走到調酒師。
佐藤好像和調酒師早已相識。他一定是這兒的熟客。佐滕在調酒師耳邊說了幾句,揚手喚我過去。
「給點拿手的我試試。」佐藤笑著說。「不要推卻,這次我作東。」
「真的不行。」我搖頭說。「沒怎麼練習過。」
調酒師攤攤手。「沒關係。玩玩看。」
於是,我拿起調酒器時,手心上那冰涼的觸感,也許因為一星期沒到酒吧,或是我想念的根本是跟澄和沈堯那大半年平靜的日子,感覺無比懷念。酒吧比沈堯的熱鬧,四處有笑聲和呼喊聲,那酒和香煙夾雜的味道,讓心一陣一陣抽緊。往日已矣。我忽然發現,在那記憶的酒吧裡,感覺如此安穩。那短短的一年,就是我最好的時光。為何往往身在其時不覺快樂,回望過去才緬懷不已?
我沒多想,將碎冰放入調酒壺,加入伏特加、茄汁、苦水和辣椒汁,用手沾一點細鹽和胡椒粉,搖勻後倒進酒杯,在杯邊加了一片檸檬。
「手法挺熟練。」調酒師說。
佐藤呷了口。
「不是恭維說話。老實說,很了不起。」又轉臉跟調酒師笑說:「小心掉了工作。」
調酒師攤攤手,笑笑走開了。
不遠處有兩個女孩一直看著我們。其中一個架著眼鏡,一副學生模樣。另外一個化妝很濃,直直的頭髮染成棕色,樣子還算標緻。兩人低聲說了一會兒話,學生女孩不斷搖頭,漂亮女孩卻笑著拉她,學生女孩好像說不過她,只好站起身。兩個人走過來坐下。漂亮女孩先開口說話。
「可不可以給我們弄一杯血紅瑪麗?我很喜歡。但那個調酒師調不好。」最後那句說話她把聲音壓低,有點俏皮地眨眨眼。
佐藤推推我的背。漂亮女孩用懇切的眼神盯著我。雖然她的懇切像是裝出來的,我卻沒有借口推辭,只得點頭。佐藤又向調酒師借了材料。漂亮女孩喝後不斷稱讚,學生女孩微笑道謝。當漂亮女孩知道佐藤是日本人時,表現得很雀躍,要他教這個那個日文怎樣發音。
「不好意思。好像打擾你們了。她有時顯得笨笨的。」學生女孩對我說。
我笑說沒所謂。「你們是附近學校的學生?」
「我們剛剛高中畢業,兩個人四處玩。」
「好輕鬆的生活。」
學生女孩搖搖頭。「來到酒吧,男人們都圍著她轉,我在旁邊,只有倒茶遞水結賬的份兒,和慈禧太后身邊執著芭蕉扇的侍女沒有兩樣。」
我看著學生女孩一臉可憐地說著。「我倒覺得你更可人。」
「謝謝你,雖然不怎麼相信。」學生女孩說。
「那麼,為什麼要跟她一起到這裡來?」我問。
「因為我喜歡她。難道你看不出來?」學生女孩眨眨眼,再自然不過的說道。
「對不起。」
後來,我們四人開始玩撲克牌。漂亮女孩說最多話,學生女孩在旁邊附和著笑。我們喝著酒,聊不著邊際的事,我心想,酒吧的客人就是幹這種事了。沒甚麼樂趣可言,但的確能夠在那瞬間驅除寂寞。我開始明白,為何佐藤喜歡上酒吧。
我們一直聊到天亮才離開店子。離開時,漂亮女孩顯得依依不捨,說下次有機會再一起玩云云。佐藤卻沒有留下電話甚麼的,只說有緣再見之類的話。我也沒說甚麼,和佐藤兩人徒步回家。
酒吧營業的最後一天,沈堯和熟客們一一擁抱後,提早關店。
「真的不要留在這兒打工?朋友也說需要幫手。」沈堯坐在我旁邊,用手指來回撫摸酒杯的邊緣,問道。
「不了。」我說。「你們每個人都像泡沫般消失,剩下我一人。」
「別這樣。我也不捨得。」沈堯說把旁邊酒瓶剩下的伏特加倒進酒杯。「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?」
「期待?」
「別說笑了。」沈堯說。「這種事怎可能期待?」
「這種事?」我笑問。
「說真的,我怕得要命。我之所以要離開,不過因為無法忍受停留在這個鬱悶的境地。但是,天曉得踏上的這條路通往哪兒。」
「倫敦應該是個有趣的城市吧。」我說。
「你指那些霧氣和足球?」
「當然不是。」
「哦。」
「改變或許帶來啟發吧。」
「但願如此。」
「你的男朋友們呢?」我問。
「只剩下你了。」
「開甚麼玩笑。」
沈堯笑笑,把旁邊酒瓶剩下的伏特加倒進酒杯。我們靜靜地坐在吧桌前,我大口大口喝著瓶裝啤酒。不會再有這樣的日子了。我想。
「有考慮過將來想做的事嗎?」沈堯的視點停留在遠處,忽然問道。
「想做的事。」我重覆了一遍。
「是的。」她說。「不用往實際的層面鑽,想像一下就好。」
「開一間屬於自己的酒吧。」我說。
「屬於自己的酒吧?」沈堯很感興趣的樣子。「怎麼樣的酒吧?」
「小小的,放著數張沙發,沒有足球賽事直播。」我邊說邊想像那個情景。「幽
暗的燈光,架上要放著色彩繽紛的玻璃雕塑。有一個小小的舞台,吉普賽人在上面唱歌跳舞。然後,我坐在這裡悠閒地畫畫。你在那邊調酒,和客人談天說地。澄坐在旁邊,靜靜地微笑。」
「很有意思的店子。」沈堯高興地說。「數十年後的事,你和我會變成甚麼樣子?」
「我們將會各自訴說過去發生的種種,也許你會發現兜轉過後,還是調酒師最適合你,或許還會說到此情此景。」
「憧憬那樣的一天。」沈堯把酒杯的酒喝光。「你會辦得到吧?」
「唔。」我微笑說。「我會努力地賺錢。一切辦妥後聯絡你。」
「一言為定。」沈堯伸出尾指。我們用力地打了勾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