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榕最先發現對面山頭的火光。她站在一個小山玻上,比周邊的樹木都高上一小截,四周的景色一覽無遺。她叫澄和我快點到她那兒。遠山山腰的位置冒起黑煙,火勢迅速蔓延,像一條橙色的大蛇,張口吞沒附近的所有東西。儘管距離很遠,陣陣的焦炭味還是隨風飄到我們這兒。
「山火。」澄說
「雖然同情那些可憐的樹木,但從這兒看去,挺莊麗的。」張榕說。
我們三人,並排站在山坡上,看火一直燒。火越燒越旺,甚至照亮了那邊夜空。遠遠觀望,察覺不到火難受的熱力,看到的,只有它的美麗和光明,點綴晚景。我在想,火是不是會一直燒。但是,老天很快給我答案。先是皮膚感到一點涼,然後察覺原來是雨。雨滴漸漸密集,後來成了傾盆大雨。在那之前,我找到一塊大大的蕉葉,三人躲在下面。雨點憤怒地打在葉面,我拿著葉的手感受著當中的震動。閃電劃過天空,緊隨是震耳欲聾的雷聲。我心裡奇怪,明明平日的雷聲沒那麼響。
「我們會不會死在這兒?」張榕笑問。
「看著山火,跟一大堆螢火蟲一起死在深山,到底不算難過的事。」我說。
「但是,這種死法好像不大光彩。」
「怕到了地府,給為國捐軀的士兵比下去?」
「然後,士兵下世成佛,我們卻淪到畜生道。」
「眾生平等,我們留在食物鍊,也可以造福大自然。」
「了不起。」
「的確。」
「你們吵死了。」澄吃吃地笑,食指頭彈在我們的額角上。那天晚上,我們回到房間,相擁入睡。在夢裡,我成了貓頭鷹,卻在陽光猛烈的藍天飛翔。
次晨起來,家裡只剩下姨婆一人。張榕一大早跟丈夫到田裡,其他人也各自有要做的事。姨婆給我們端來煮好的早餐,說兩句話就繼續看電視。有人說過,愛看電視的人流落荒島時,挺不過七天,便會嘗試游泳回家。我和澄對視一下,微微笑了。吃早餐時,澄提議去看井。從小我就很喜歡這東西。澄這樣說道。
井在空曠的草原上。翠綠的草地上,長滿一朵多小黃花。長著呈半透明翅膀的蝴蝶在我們的腳邊飛舞。遠處看去,灰白色的井在青草間冒出來,顯得有點突兀。井是用石堆出來的,上方有個木架,給人取水時掛著桶子。
我觸摸井邊的石頭。陽光底下,暖暖的,卻很粗糙。石和石的縫隙間長出嫩綠青草。木板蓋著井口,看不到井有多深。井口在及腰的位置。
「我從前未見過真正的井。」我繞井走了一圈。
「古時候,有專門開井的人,收錢替人找可以開井的地方。」澄說。
「聽起來浪漫而哀愁。窮一生尋找某種東西,漂泊流離。」
澄小聲地笑。她蹲下身子,在井的石頭上面搜索。
「看,這是我上次來時留下的標記。用尖石刻的。」
我也蹲下來,看到一朵雪花。
「為什麼是雪花?」
澄笑了笑,沒有回答。。
我也伸食指去碰那個刻紋,我勾著澄的手指。澄蹲著靠近,然後環手抱住我。兩人維持這個姿態一會兒。接著澄笑了。
「覺不覺得有點累?」她問。
於是,我們站起身,手依然牽著。澄想知道我最近的生活光景。我說起和阿亦去探望祖父的事。我告訴澄我不再討厭祖父,也提及我們的對話和臨別時祖父流起淚來。澄好像明白祖父的沉默。「那種事不是容易說明的。」澄說。之後,澄問起阿亦。我如實地告訴她自己和阿亦一起打工以及做許多事情,也沒有掩飾自己對阿亦的好感。
「她似乎是個很棒的人。」澄說。
「是的。」
「那麼,你喜歡她嗎?」
我沒有預料澄會問,所以一時沒法回答。
「沒關係。」澄輕鬆地說。「你可以依照心中所想的去說。」
「我不太知道。」我說。「我們互相懷有好感,而且在一起的時候,由衷地感到快樂。」
「我認為這樣很好。」澄說。「我一直對你懷著愧疚之情。畢竟無論怎麼解釋,我都傷害了你。和你接吻後,自把自為地走了。你必定感到痛苦。所以,知道有個人在你身邊,多少感到放心。」
「但是……」
「你應該一無顧慮地跟世界的人交往。」澄說。「你說喜歡我,然後將我記住,已經足夠。我當然希望能夠擁著你,和你像所有的情侶一樣逛街看戲,到遊樂場坐摩天輪,玩迴旋木馬。衷心期盼那樣的一天。或許會好起來。但是,現在的我還動彈不得。所以,在那之前,我還是想你快樂。這是我最想對你說的話。」
「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?」
澄看著我,欲言又止。
我以為假如互相喜歡,所有事情必然順利。但是,澄沉默了片刻,然後搖了搖頭。
在三水村的四日三夜裡,晴天雨天交替著來。晴天的時候,陽光猛烈得可以融掉人和房子。雨天的時候,雨水傾瀉下來,大家都被雨困在屋裡。小孩圍在窗邊看雨。大人有的看電視,有的玩撲克牌。沒要事做的時候,張榕跟我和澄三人關在房裡聊天,大多是談她們的兒時往事,我在旁邊聽著,卻不覺得沉悶。有時,張榕會問起我的事情,我都一一告訴她。晚上,張榕帶我們到三水村的市集看傳統大戲。睛天的日子,我跟著她們到田裡澆水。她教導我耕作的方法。
三人在一起的時候,我覺得很快樂。當然,我喜歡和澄單獨相處。但是,張榕在旁邊的時候,我們總是較容易的笑起來。我忽然想起沈堯。從前在酒吧,也是三個人。我不禁拿沈堯和張榕比較。沈堯當然有她的可人之處,見解獨特,而且富有魅力。張榕卻是另一種人。她比真實年紀更加成熟,她有感染力,並且能夠洞察別人的心情,然後把人重新帶到光明的地方。
澄不在的時候,我問張榕,假如她是我,會怎麼辦。
張榕看著我,溫婉地笑笑。「怎麼辦得你去決定。但是,我可以告訴你,澄需要你。比需要任何人的更需要你。」
離開之前,我跟他們一家吃了豐盛的午飯。每人都跟我說了好話,有些甚至祝願我們早日成家。姨婆送給我一瓶蜂蜜。張榕和澄一直送我到車站。
「不如我們跟你一起走。」張榕認真地說。
「好啊。」我說。
「對不起。」澄看著我的眼睛,說道。
「為什麼說這種話?」我問。
「因為我沒能跟你回去。」
我笑笑。「有那麼一天吧?」
澄忽然趨前抱著我。「下次見面之前,我會給你答覆。還有,寫信給我。要快樂。」
我撫摸著澄後頸的頭髮。「你也是。」我說。
「你會再來看我吧?」
「當然。」
「也寫信給我,好不好?」張榕說。
我笑著點頭。
上公車後,我坐在最後排,隔著車窗跟她們揮手,直至她們的身影縮成兩點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