約十一時,護士推著祖父進來。兩個護士合力把祖父從輪椅移到床上。
「看,孫兒來了。」護士在祖父耳邊說。
祖父緩緩轉頭看我,接著視線落在旁邊的阿亦。
「你好嗎?」我對祖父說。
他仍然盯著阿亦。
「這是阿亦。從前你們見過面。我的同學。」我說。
「伯伯你好。」阿亦說。
祖父甚麼也說,只默默輪流看我和阿亦的臉。
「你好嗎?」因為沒話可說,我再次問道。
「過得還不賴。就是魚穫不好。」
「季節的關係。」我姑且說道。
祖父大有同感地點頭。「女朋友?」手指微微抬起,指向阿亦。
「不是。好朋友。」我說。
「要不要水果?我帶了橙和奇異果。」阿亦微笑著說。
祖父搖頭。「我只要魚。今早捉到一尾巨大的青魚,大得難以置信。」
「我到處逛逛。」阿亦說。「你倆先聊聊。」
我點了點頭。祖父目送阿亦的背影離開房間。阿亦走後,慣有的沉默再次襲來。我細心看祖父的臉時,歲月留痕,顯得比早些日子更為蒼老。然後,我看到他眼裡的漩渦。
「爺爺,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。」我說。
祖父微微點頭。
「你在這兒過得怎樣?」我再次問道。
「天氣有時很冷,有時很熱。」
「這是沒辦法的事。世界沒可能永遠春天。不過,我倒不喜歡春天。家裡濕得要命,霉霉的氣味讓人頭痛。」我道。
「我喜歡春天的花。」祖父望向掛牆的畫,說。
「下次給你買束花。要不要給你煮喜歡的魚鍋?」
「好。」他點頭說。
我們暫時望向窗外移動的烏雲。
「那裡的魚,真的很大。抵得上三尾正常大小的魚。」祖父忽然喃喃說道。
「那裡?」我問。
祖父沒回答,也沒有就這個問題作出任何反應。
「爺爺,我記得你說的樂土。你是不是念念不忘那塊土地?」
祖父點點頭。
「不過,回不去了。」他說。
「我遇上一個女孩。她曾經找到世界的出口。這個你知道吧?你也曾經到過那裡?」
「世界的出口。」祖父喃喃說道。
「是的。」
「我記得。」
「正因為這樣,你才恨起所有人來。你在那裡找到你想要的東西,對不對?那女孩對我說,失而復得,繼而再次失去,人就變得不完全了,無法和現實的世界協調。如果真是那樣子,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了。你已經無力去喜歡這個世界,包括我。所以,你一直對我如此冷淡。」
祖父朦朧的眼目望向我,一臉茫然。
「我常常有這個想法。爸爸的離開,某程度上因為你。當然理應是媽媽的責任。但是,他很痛苦的時候,你沒有給予他半句安慰的說話。你沒有對他負上責任,以至他也沒能對我負責。假如你愛他,他便會愛我。也許,他就不會走了。還有祖母,雖然記憶很模糊,不過我記得,你從沒有對她好言相向。所以,我有點討厭你。」
祖父移開眼珠,視點落在我身後的某一處
「爺爺,你本身會愛人的。至少,不至現在這麼不近人情。對不對?那個女孩跟我說了很多,當中也有暗示,說明自己已經無法愛人了。因為,只有曾經到過樂土的人,才會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廢墟。假如爸爸和祖母知道這種苦處,他們也會明白你,並且原諒你沒有給予他們任何愛。」
祖父繼續一言不發。
「所以,請你告訴我那地方的事,還有你這些年來的感受。告訴我有甚麼可以幫忙。爺爺,我問這些,一方面因為我在意那個女孩,同時,我好想了解你。」
我等待祖父回答,但是,他還是抿緊嘴唇。
「我也想去見那女孩。但是,同時我也很怕。我全力往深不見底的地洞投擲石子,可能甚麼都換不回來,甚至失足連自己也跌進裡面。我好希望我愛她,她也同樣愛我。不止你們,我也失去過很多東西。媽媽,爸爸,童年,快樂,也從來沒得到過你的注意。我很累了,我怕自己承受不了再多的失去。」
祖父甚麼也沒說,臉上卻明白地表示他聽懂我的說話。
「我想吃奇異果。」祖父忽然說。
我嘆了口氣。從帶來的紙袋裡拿出奇異果。「要綠色還是金色的?」
「金色。」
我將奇異果切成兩邊,從床邊的抽屜找到匙羹,刮出果肉,小口小口放進祖父嘴裡。
「奇異果有多奇異?」祖父拋出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。
我思考了一會兒。「奇異果是紐西蘭的特產。英文叫Kiwi Fruit,音譯成中文,才勉強說成奇異果。」
「不對。」祖父搖頭說。「這個叫獮猴桃,原產地在中國。」
我半信半疑地點頭,不打算為此爭論,也沒有心情探索奇異果的歷史。
「那是我遇過最奇異的事。」祖父說。
「就是那件事?」我安靜地問。
沒回答。
「爺爺,我很孤獨,好想把你們拉出來,回到這個真實的世界。這樣,也是一種自我救贖。」
祖父望向我。「這世界最可怕的不是孤獨,而是害怕孤獨。」
「但我們無從選擇。」
「已經無法回去了。我在等待餘生消逝。」
「至少你可以伸出手,讓我拉住你。」
沒回答。
我直視祖父的臉,咀嚼他所說的話。祖父望著天花,眼神不帶一物。這個眼神,比澄眼中的悲哀更讓人傷感。想必祖父體內那僅餘的情感,也都在歲月間消弭殆盡。他的靈魂已經脫離軀殼。我腦海再次浮現阿亦所說的畫面。祖父的靈魂正在空氣浮游,尋找這個廢墟的出口。
半小時後,阿亦回來了。「天氣報告說颱風來了。」她開著房間的電視,報導員正解釋天氣圖上颱風的動向。
我重新望向窗外,樹木正被吹得左搖右擺。剛才專注跟祖父說話,一點也沒注意到外面天氣的變化。雷聲在窗外激烈地轟響。雨拍啦拍啦打在玻璃窗上。天像宇宙還未成形般黑暗,偶爾電光閃過,大地剎那光明。
「最後一班火車十五分鐘後開出。」阿亦說。
我望向祖父,他也正向我這邊看。我凝視他臉上一道道像鐵軌的皺紋,忽然有種預感,或許我不會再來了,又或是,在我再來之前,他會先離開。我發現,原來自己對於這個僅餘的親人,還是懷著感情。他不愛我,但我的生命確有他的部分,這是毋庸否認的事實。我看著他,竟爾眷戀起來。
「要不,我們在附近找間旅館過夜,明天才離開。」阿亦體貼地說。
我點點頭。。假如沒有阿亦的溫柔,我想許多事必然比現在難過。
於是,我們繼續坐在祖父的床邊。許多病人的親人都走了,趕那最後的火車。走廊突然變得很靜。護士巡房時,看見我們,露出驚訝的神情。那期間,我餵祖父吃了半碗稀飯,和阿亦到食堂吃清淡的營養餐。
回到房間,阿亦向祖父說了許多話。我不得不佩服阿亦的能力。她將最近發生過,平平無奇的事情,述說得出奇地動聽。她也為祖父讀今晨的報紙,祖父津津有味地聽著。我想,這必然稱得上天賦的特殊能力。她的說話甚至吸引到祖父的注意。阿亦在恰當的地方稍稍停頓,讓我或祖父提出看法和疑問。回想在學校的阿亦,她確實有許多朋友。大家想必都被阿亦的本質所吸引。
五點左右,護士告訴我們探訪時間完了。祖父望著我。
「好好照顧阿亦。」他對我說。那是他當天說過最合情理的話。
「我會盡我所能。」我搔搔眉頭,說。「雖然,事實好像倒過來了。」
阿亦笑吟吟地看著我。
我還有許多問題想問祖父。但是,轉念一想,問了也是徒勞。祖父根本不想回答,或是沒有能力回答。我把水果放在床旁邊,用力握了一下祖父粗糙的手。這雙手,曾經經歷許多風雨,將魚網拉上放下。
「爺爺,我走了,我會再來的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阿亦說。
祖父微微點頭。
我在房門口停下。回頭看祖父的時候,發現他臉上的一道淚痕。淚水在白色光管下,彷彿包含許多東西。我想,祖父其實在意我的,他也希望向我傳達他的一生。他不過沒有力氣。沒有力氣而已。我走出了這個白色的房間。
未完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