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凝目（一）

序章

「青葉梧桐，你們本是連根的大樹。」聲音在葉桐的耳際呢喃，猶如巫士憫人的詠嘆，低迴不定，溫柔得讓身體的芯顫抖。

葉桐醒來時，窗外絲絲雨線。陌生的天花，伏了避雨的夏蟲。下午五時多，房間裡靜靜的。葉桐隱約聽到鄰床女孩發出勻稱的呼吸聲。葉桐記得女孩叫阿亦。

「你幾歲？」甫見面時，阿亦問葉桐。

「十二。你呢？」

「一樣。你知道那意味什麼？」

葉桐搖搖頭，沒有說話。

「我們什麼都做不了。」阿亦說。

阿亦是個安靜的十二歲女孩，沒有多餘的話，也沒有問她到來的原因。這讓葉桐鬆了口氣。她實在沒法重述那些無法挽回的失去。葉桐想，十二這個數字或許太小，但要到多大，才不再害怕被奪去身邊重要的東西。本來想從褲袋掏出照片看，不過猶豫一下又作罷。葉桐相信，萬事萬物都有限度。假如照片看得太多，老天或許連這僅餘的也要收回。

葉桐的手指緩緩移到衣袋的邊緣，直至透過衣袋摸到照片的形狀。她用心回想照片的每個細節。那是青梧和葉桐小時候的合照。兩人的表情很奇怪，嘴角歪歪的，快要哭又忍俊不禁的樣子。他們穿著鬆垮垮的救生衣，似要參加甚麼水上活動。因為曝光過度，背景白得無法辨認，只能隱然看到海的輪廓。照片的角落因為年代久遠而發黃。青梧笨拙地張開雙手，環抱葉桐的肩膊，他左手手腕上側的那片淡淡胎記，呈飄葉的形狀。葉桐側起頭，用臉抵著青梧的右手。

青梧比葉桐大半句鐘。別人問起時，都驚詫怎麼相差那麼久。「雙胞胎啊，不都相差僅僅數分鐘？」媽媽告訴葉桐，誕下青梧毫無難度，卻無法順利產下葉桐，媽媽失血過多差點昏倒，葉桐也幾乎在母親的陰道窒息。醫生用鉗子夾著葉桐的頭額，才勉強把她拉到世上。世界差點沒有葉桐的存在，抑或該說，葉桐差點沒有這個世界。

他們的外表也不相像。雖然一樣瘦骨嶙峋，像患上消化不良的飢餓兒童，但相對青梧那以小孩來說過於深邃的五官，葉桐一雙總是睜得圓圓的眼睛黑白分明，讓人想起在春天草地上出生的小浣熊。因此，即使兩人還沒長出性徵，也未曾被人錯認。青梧和葉桐的聯繫，源自更深層更內在的地方。例如，葉桐正在學校做作業，班裡靜靜的，忽然葉桐沒來由騎騎直笑，惹來同學老師奇異的目光，葉桐羞得滿臉通紅。回家一問下，原來那個時候，青梧正在讀花生漫畫，被那隻愛把自己幻想成二戰英雄的小狗逗得笑翻了肚；他們為彼此的歡樂同笑，也為彼此的哀傷同哭；他們一起經歷快樂和哀傷。更重要的是，他們一起看到世界的第一束光。

葉桐記得出生時見到的第一線光。

在無數的夜裡，葉桐夢到自己在潮濕黑暗的陰道，被水包圍，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音，看到那從狹縫透進來的白光。神造萬物之前，大地原是黑暗，然後神說有光，世界驀然大亮，突兀刺眼，卻又溫暖非常。這份溫暖，伴隨記憶裡的畫面，一直環抱葉桐的人生，彷彿成了媽媽留給她最寶貴的東西。葉桐覺得，要不是擁有這份記憶，自己或許不能度過這個人生。然而，小時候每當跟大人提起時，大人都當成童言胡謅。只有青梧，他深表認同地點頭。「那線光滲進了我們每個毛孔。」

葉桐閉起雙眼，傾聽委委弱弱的流水聲．不知從哪處傳來。不久前的星期天，他們一家到湖邊玩耍。那時葉桐鼓起腮，為著爸爸不肯給她買新的布娃娃而鬧情緒。爸媽沒好氣地苦笑…….青梧拾起一塊石頭，遞到葉桐面前，鵝卵石上的圖紋，美麗如湖水泛起的漣漪……鳥停在旁邊的石上，紅色的瞳孔閃爍奇異的光采……周圍的空氣漸漸變得稀薄，葉桐腦海浮現越來越多模糊的畫面，媽媽為跳舞蘭灌溉、爸爸拉著她的手，訴說世間的樂土存於我們心間；青梧伸出指尖，企圖和葉桐的手相觸……影像在葉桐的心不斷擴大，膨脹。她卻只能發出沉重如喘氣的聲音。

看護進房時，葉桐正在觀看電視的新聞報道。看護坐在葉桐的床邊，為發熱的葉桐注射。然而，葉桐卻無法把眼光從電視轉移，那彷彿與己無關的新聞報道。

上星期殺人案的疑犯被發現伏屍賓館房內。今晨八時，住客因為鄰房傳來的惡臭報警。警方到場，發現男子倒臥於血泊之中，身上留有十五處刀傷，後證實男子為上星期殺人案的疑兇。他涉嫌於本月十六日，截劫並殺害任職外科醫生的四十二歲男子及其三十八歲妻子。據稱兩人育有一子一女。其時，一家四口剛完成彌撒，從教堂離開。案發後妹妹被送至教會辦的福利機構，哥哥暫下落未明。如今疑犯遇害，警方發言人指基於案情複雜，未能透露更多消息，但推斷兩宗案件並無關聯，不排除後者涉及黑道上的仇殺……

那夜，葉桐第一次來經。老師說生命自於男女的交合，精子和卵子。她望著殷紅的經血，這裡面是不是盛載了半個生命？凌晨五時，世界將要大亮。葉桐閉起雙眼，她記得媽媽常常唸的禱文，媽媽用手疊著青梧和葉桐的小手，聲音輕渺溫婉得彷彿自於世界以外：

我流淚，求你不要靜默無聲，惡人在驕橫中把苦人追得火急，求你舉手，不要忘記困苦的人，你的恩典乃是一生之久，一宿雖然有哭泣，早晨便必歡呼。

葉桐張開眼睛。凌晨五時，她望向窗外，期待太陽從山巒間冒起，然後看見世界的第一線晨光。

待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