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ETA（3）

翌日，睡房沒有打開門，我於是走出房子。通常，和太太吵架，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我獨自出去一下。我下了樓，走進附近一間茶餐廳，點了個早餐Ａ，火腿炒蛋牛油麵包配沙爹牛肉公仔麵。我喝了口凍奶茶，想著待會如何哄回太太，或許買她最喜歡的麥樂勞早晨全餐。我心中得意，瞥見鄰座報紙的頭條新聞–

中產兒子發狂刺死雙親

我喉嚨一緊，好不容易才吞下口中的麵包炒蛋。雖然我沒有看清內文，但報道中的照片根本就是肥仔傑。我忙結了賬，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份蘋果日報，當場閱讀。

【本報訊】　昨晚凌晨ＸＸ園的管理員接獲鄰客的噪音投訴，上樓調查，發現單位內有人發出慘叫，於是報警……警方破門入屋後，發現兩位屋主倒在血泊中，屋主的兒子就坐在一旁，神情呆滯……

雖然報導沒有明言，但我有種感覺肥仔傑當時應該是拿著手機。

我放下報紙，打了通電話給陳老師。電話響了兩下就接通，我聽出陳老師「喂」時候的慌張。

「陳老師，現在有空談談嗎？」我看看手錶，上午十時一刻多，不知她要否趕著上課。

「有……有，請說。」

「你看了今天的報紙嗎？」

「嗯，你說范同學的事吧，現在學校很亂，有一大批記者在學校門外。聽說下午要開記者招待會，而且……」我聽出了嗚咽。

「……今天很多同學沒有回來，我班有美君、阿偉等，其他班別也有大半的同學沒有上課，我們的老師都沒上課了，現在正逐一聯絡他們的家長……黃老師，不好意思，我要掛斷了……」

「要我回來幫忙嗎？」

陳老師沒有回答，大概過了半分鐘，我才聽到她的聲音說：「你不用回來，聽說你跟阿偉挺熟，你方便的話，幫我找他的家人，好嗎？」

我買了早晨全餐，回到家裡，睡房依然緊閉。我靜靜打開門，剛見太太在掃手機，她就別過身子。我換了衣服，跟太太說：「學校有些事，我現在出去一下，買了些早餐給你，放在餐桌上。」太太沒有回應。

聽陳老師說，阿偉的父母早亡，一個人和奶奶住在公屋。我這才意識到對阿偉的認識其實很淺。我感到羞恥起來。

樓下的公園坐了幾個正在乘涼的老人，搖搖板的油漆都脫落得七七八八。那些老人看著我，目光呆滯。我快步經過他們，走進窄小的「大堂」，管理員正在睡覺，身旁的收音機播著戲曲。

升降機徐徐向上，我才醒覺自己跟阿偉無話可說，難道問他為何不上學嗎？他一句「病了」就解釋了，雖然我預期阿偉不會這樣回答。機門開啟時我幾乎不想出去。

應門的是個老婆婆，面頰瘦削，有些兇相。我表明身份後，她立即寬容了不少，我不禁懷疑還有多少人會敬畏老師，尤其只是孫子的老師。她讓我坐在藤椅上，又倒了杯熱茶。我喝了一口，問阿偉在那裡。老婆婆指指左首的房間，說：「就在房內。他最近除了上廁，就不踏出房間了。」

我走到房前，拍著摺門，說：「阿偉，是我，黃老師啊。」

摺門打開，我難以相信，眼前的人就是阿偉。

如果說阿偉之前是瘦骨嶙峋的話，現在的阿偉簡直是包皮骨，顴骨凸出，雙頰深陷，只有一對眼睛還有些神彩。

「原來是你。」他說，坐回在電腦椅。

我坐在一旁的椅子。整間房間都是汗臭混著泡麵和骯髒衣服的味道。我抹一抹人中的汗水，說：「我聽陳老師說，你好幾天沒有回去補課……」

阿偉雙手忽然用力拍在鍵盤，叫：「是啊，我這個工作，可要比補……」他頓了頓，說：「老師，對不起，我……」他用力吞嚥，口中有粒大藥丸似的。

「我無法離開這個程式！」他正要將筆電的螢幕轉到我的方向，我忙阻止。

「一個優秀的編程師不會隨便向旁人披露程式碼。」

「你以前不也是個編程師嗎？你不明白被程式吸引住的感受嗎？」

我思索了一會，搖搖頭。

阿偉拍案大笑起來，然後他揉著肚子說：「恐怕你以前不是個好腳色，怪不得要來教書了……」

我臉上一熱，深呼吸了幾下，胸中稍鬆，問道：「之前那個BETA，你交了給肥仔傑嗎？」

「明知故問。」

「你……」我沒有看自己的雙手，只怕已暴露出青筋來。

阿偉臉上的狂傲換上另一種神色，彷彿是怯疚。他說：「對不起，我這幾天都沒有好好睡過一覺。」

我們坐了一會，然後阿偉說：「老師，我要寫程式了，你走吧。」

我踏進家門，已經是下午三點，睡房門還是緊閉，我這才意識到太太沒有上班。

房門一打開，一對手環抱我的腰，幾乎將我撲倒。我感到那雙手在褲袋處亂搗亂摸，喜驚交集，心想莫非太太吃了早晨全餐，回心轉意。

但之後太太的說話猶如一桶冰水照頭倒下。她說：「把你的手機給我！」伸手進我的後褲袋。

我拿著她的手腕，反被她抓住上臂。她的力氣大得可怕，反手一拿，竟把我倒轉，背向天花。她拉著我的頭髮，把我的頭直撞地板。我鼻子酸酸濕濕，她重覆剛才的動作，在我暈去的時候，我感到她拿了我的手機。

我醒來的時候，窗外已傳入夕陽，碰碰鼻子，幸好沒有斷掉，襟前是乾血跡。我摸摸後褲袋，手機果然不見了，剛才並非夢境。我在床頭櫃找到太太的手機，螢幕都是裂縫，但在蜘網下依然清楚見到「Stage Three Lv20/30」。

我啟動電腦，打開網上瀏覽器，鍵入「Google Play」的網站。我進入「最新遊戲」的頁面，稍一捲軸，果然見到阿偉的遊戲程式。上架三天，排名第五位，而前四名都是「Puzzle and Dragon」等老牌遊戲。我在意見欄下，見到頭十條都是「快推出正式版啊」「正式版什麼時候會有呢」之類的留言。

書房裡沒有鏡子，但知道我的臉色應該不大好看。

未完待續